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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成课
他接过报告,快速翻阅,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爵士乐,尤其是即兴,标准的和声进行和节奏变化,可以视为一种‘良性认知干扰’。”林攸像在背台词,
“有助于打破思维定势。我认为这对数学有潜在促进作用。姐姐最近在准备竞赛,所以我建议她听一下,收集些感受。”
说罢他看向时樱:“姐姐,你觉得听完之后,那些复杂题时,思路有没有感觉……稍微开阔一点?或者说,更不容易被常规解法困住?”
时樱对上他的目光,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瞬间明白了。
她顺着他的话,努力让自己平静:“好像……是有点。特别是听那首《So What》的时候。”
时远看着报告,又两个孩子。
他不懂音乐,但他看得懂,或者说,他自以为看得懂。
林攸的成绩无可挑剔,他的“研究”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混杂着困惑,时远把报告扔回桌上。
“……搞这些歪门邪道。”时远重新拿起汤匙,“有这时间,多做几套题。”
王阅给时远盛了碗汤:“小攸好学,现在教育,都讲究跨学科思维了。”
晚餐在微妙中继续,没人再提CD。
饭后,时樱回到房间。
关上门,她才感觉心情慢慢平复。
她走到书桌前,那张惹祸的CD就放在桌上。
她拿起它,封面上Miles Davis的墨镜反射着灯光,什么也看不透。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
是林攸,他手里端着牛奶,和往常一样。
他把牛奶放在桌上,目光掠过那张CD。
“林攸,谢谢你。”时樱说。
林攸没回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那盆黑色塑料盆里的薄荷,在夜色里模糊。
“刚才给爸看的,那份报告,”他忽然开口,“我改了几点。原本的结论其实很弱。”
时樱愣了一下。
他转过身,还是没有表情:“所以,别真的信。听听就好。”
他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时樱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张CD。
这是一种怎样的矛盾,一种怎样的……
她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然后,她打开CD播放器,将唱片放了进去。
第二天下午,天灰蒙蒙的。
时樱站在舟瑜那栋旧楼下,手里握着手机。
她决定先打个电话吧。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夹着奇怪的呜咽声。
不是音乐。
“喂?”舟瑜的声音沙哑,还有点不耐烦。
“舟老师,是我,时樱。我在楼下,想……”
她话没说完,听筒里忽然传来女人的哽咽,断续地喊着“阿瑜”,尾音发颤,再往后只剩含糊的抽泣,还有布料摩擦的窸窣。
时樱的话卡在喉咙里。
她不懂那具体是什么,但赤裸的意味穿透电波,让她心跳失序,手脚冰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紊乱的呼吸声。
然后舟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醒了些,但依旧混不吝:“……时樱。半小时后再来。”
电话被挂断,忙音嘟嘟。
时樱站在原地,楼道的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
脸上的热和身上的冷交织在一起。
她抬头转身,愣愣地走向了一边的咖啡厅。
她点了一杯热可可。
可刚才的声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像一段错误的音频,强行插入她的世界。
她突然忘了,舟瑜的世界,远不止音乐和即兴。
半小时很长,好像一个世纪。
她拿出手机,时间已经过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发了条信息:「我现在方便上来吗?」
几分钟后,屏幕亮起,只有一个字:「嗯。」
她再次走上那层楼梯。
刚到门口,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高挑的女人走出来,衣着修身,妆容精致,脸上很粉嫩,她很漂亮。
她看到时樱,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微笑,什么也没说,侧身与她擦肩而过,留下一缕不属于这里的香水味。
时樱站在门口,停在原地。
“小盆栽,站岗呢?”屋内传来舟瑜的声音。
她走进去,工作室比平时更乱,屋内弥漫着他的烟味、和刚才的香水味。
舟瑜穿着松垮的上衣和裤子,头发变回了乱糟糟的。
他正弯腰捡起地上一个空酒罐,里面好像有什么塑料。
他看起来很疲惫。
“有事?”他直起身,把酒罐扔进已经满出的垃圾桶。
时樱定了定神,把CD风波,尽量平静地叙了一遍。
舟瑜听着,一开始没什么表情,听到“《非规律性音乐刺激对青少年逻辑思维及问题解决能力的潜在影响分析》”这个标题时,他挑了一下眉。
还有时樱叙述林攸那句“别真的信”时,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用科学给老子辩护?这小子真有意思。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嗯,即兴。”
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两罐啤酒,扔给时樱一罐,时樱没接,啤酒罐滚落在脚边。
“哎呀,忘了你是小公主。”
“……他不该那么做。”时樱说。
“为什么?就因为他撒了谎?”舟瑜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口,“谎言是弱者对抗现实的武器。他用得挺高级。”
“你不觉得……”
“什么?”舟瑜打断她,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觉得他心思沉?还是……你觉得我生活混乱?觉得刚才那女人不该出现在这?”
时樱抿着嘴没说话,她不知道,也不想说。
舟瑜笑了,有些嘲讽:“刚才电话里,吓到了?”
时樱低下头。
“时樱,那是成年男女之间,一种正常的情感交流。”
他语气平淡,像在科普常识,
“通常是为了愉悦,有时候也是为了对抗虚无。跟你弹琴,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试图在生活里,制造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只不过我们……用的乐器不一样。”
他走到钢琴前,按下一个中央C,音符沉闷。
“你那个弟弟,在用他的方式制造声音。我在用我的,你爸在用他的。区别只在于,谁的声音被定为‘正确’,谁被定为‘噪音’。”
他转过身,看着时樱:“时樱,你觉得哪种真实?是林攸那份漂亮的报告,还是刚才电话里,你听到的‘即兴’?”
时樱答不上来。
她觉得两者都真实,又都让她困惑。
舟瑜没再逼问,他拿起那罐时樱没接的啤酒,打开喝了一口。
“告诉你那个弟弟,”他说,眼神望向窗外,“他这首‘曲子’,我记住了。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个撒谎精。”
那天接下来的“课”上得心不在焉。
舟瑜也没提这件事,也没碰钢琴。
他放了一段约翰·凯奇的《4分33秒》。
告诉她有时候最大的声音是沉默。
时樱听着那片寂静,脑子里却回荡着电话里的喘息、舟瑜的大笑、和林攸平静地说“别真的信”时的眼神。
离开时,舟瑜叫住她。
“喂,”他靠在门框上,“今天的课叫《世界的噪音》。学费下次记得结。”
时樱走下楼梯,她拿出手机,想给林攸发点什么,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了。
钢琴月考前的最后一次课。
在舟瑜的工作室。
空气里,上周那场“意外”的香水味早已散尽。
时樱坐在琴凳上,手指放在键上。
她在练习月考的曲目。
舟瑜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封面模糊的小册子,没看她。
前半段很顺利,她的手指训练有素,在“优等生”的忧郁范围内。
她甚至还能分神去想,林攸伪造的那份研究报告里,会不会有关于“规律性音乐促进记忆力”的伪数据。
然后,到了那个华彩。
就是这里。上一次,她在这里埋下了一粒“盐”。
再上一次,舟瑜在这里用对位旋律与她共谋。
而此刻,当她的手指即将落下,完成那个被“下毒”的和弦时——
她的脑子突然空了——
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哭喊,毫无预兆地在她耳内响起,很清晰,仿佛就在这房间里。
紧随其后的,是那缕香水味,混着舟瑜身上的气息。
她甚至“看”到了舟瑜当时大笑时,脖颈上滚动的喉结线条。
她的手指遵着刚才的肌肉记忆,按了下去。
出来的声音,不对,不是一个忧郁音,也不是一个错误音。
是一个被压扁的摩擦音符,它很短促,但足够突兀……
音乐戛然而止。
舟瑜啪地合上了书。
房间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
时樱的手指还按在琴键上,微微发抖,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脸颊,烧得她头晕目眩。
羞耻。无地自容的羞耻。她竟然在弹奏考级曲目时,想到了……那些东西。
她的身体和手指,竟然都不受控制地背叛了她。
舟瑜没说话,他走到钢琴边,俯视着她。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然后他笑了。
“想什么了?”他问。
时樱猛地低下头,脖子梗着不敢看人。
“那个声音,”舟瑜的手指,虚点在刚才她弹下异常的键上,“不像愤怒,不像反抗……倒像,饥饿。”
羞耻感已经到了顶峰,将她淹没。
饥饿?
不是胃的空虚,而是陌生的空洞。
“我……”她依旧低着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舟瑜根本没期待她的回答。
“脑子会骗人,规则会骗人,连乐谱都会骗人。”他拿起沙发上的烟盒,磕出一支叼在嘴上,“但身体不会。手指不会。音乐……有时候也不会。”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你那个弟弟,用脑子在反抗。很聪明,但累。”他又吐掉嘴里的烟,“你现在这样,是身体在造反呢。虽然混乱,但真实一点。”
那天剩下的课,时樱魂不守舍。
技巧还在,但魂好像飘走了。
舟瑜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开时,把薄薄的小册子塞进她手里。
是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
“回去看。看看一个人是怎么被自己的‘肉身’,而不是思想,拖进荒诞里的。”他说。
时樱拿着那本书回家。
脚步无力,路过客厅,父亲正在看新闻,继母王阅在插花,动作优雅。一切都秩序。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把《局外人》放在桌上,和《鼠疫》并排。
然后,她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
脸颊好像还残留着红晕,她伸出手,轻轻碰自己的喉咙。那里平滑,安静。
但刚才,在钢琴前,就是这具身体,这双手,背叛了她的秩序,泄露了自己感到陌生的“饥饿”。
规训与欲望。它们之间的鸿沟,如此深邃,如此容易失足。
窗外,那盆黑色塑料盆里的薄荷,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野草。它只是本能生长,从不会为自己的“饥饿”感到羞耻。
时樱低下头,第一次对不被定义的“真实”,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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