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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虎同室
你知道华南虎的例子吗?
这个问题,不是被听到的,而是像潮湿墙壁上渗出的水珠,从早川秋思维的空隙中自行凝结、滴落。它没有来源,因为它就是这间“房间”本身的气息——这间他、电次、帕瓦,乃至所有人,都早已身处其中的、名为“命运”的房间。
而那只华南虎,正与他们同处一室。它的呼吸温热而腥臊,拂过他的后颈。
早川秋正站在灶台前煎蛋。动作精准,手腕稳定,蛋清在热油中凝固成完美的圆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像猎物皮肉被老虎啃噬的声响。电次在客厅里大呼小叫地和电视游戏搏斗,帕瓦嚷嚷着“本大爷的布丁怎么又没了”。一切似乎都和任何一个清晨别无二致。他们都在虎穴里过着日常,假装听不见那近在咫尺的、沉重的呼吸声。
这就是他过去几天的状态。他仍然在扮演一位好的公安恶魔猎人、好的前辈、和好的监护人。他的身体记得所有程序,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兔子,在虎视眈眈下完成所有跳跃。但他的内核,那个名为“早川秋”的核心,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他正与老虎同在一室。他内部某种东西正在寂静中腐烂,那是猎物面对捕食者时,无法掩饰的死亡气息。
直到今天早上。
吃早餐时,他注意到帕瓦头顶那对角,似乎比记忆中更粗壮、更尖锐了些,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像刚刚萌出,挂着血丝的幼虎乳牙。她挥舞手臂抱怨时带起的风,也似乎更凌厉了点,刮过皮肤,带着隐约的爪痕感。
“帕瓦,”他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稳,仿佛在猛虎身边刻意压低的絮语,“你的角?”
帕瓦闻言,得意地昂起头,用指甲敲了敲自己新长的角,发出沉闷的叩击声,像小兽在炫耀自己新长的、足以撕开猎物的利爪:“哼哼!厉害吧!本大爷感觉力量涌上来了!之前打架喝的血,果然是大补!”
电次叼着面包片,含混不清地插嘴:“啊?不就是多喝了几口吗?还能长个——”
“子”字还没出口,帕瓦已经因为被小看而恼羞成怒。她甚至没有刻意摆出架势,只是握着拳头,由下至上地、看似随意地一掀。那拳头精准地抵住电次的下巴,一股与其体型不相称的、纯粹的蛮力骤然爆发。
“砰!”
一声闷响,电次甚至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面包,整个人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下方兜起,双脚瞬间离地,惊呼着向上飞去,脊背“哐”地一声撞上天花板,震得顶灯一阵摇晃,灰尘簌簌落下。他像只被拍扁的壁虎,在天花板上贴了足足一秒,才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掉下来,摔进沙发里,发出一连串怪叫。
“嘎啊——! 臭帕瓦!你搞什么鬼?!” 电次揉着差点脱臼的下巴,龇牙咧嘴地吼道。
“哼!这就是小看本大爷的下场!” 帕瓦得意地叉着腰,头顶的角似乎都因这力量的宣泄而长大了些。她显然很满意这一拳的效果。
早川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电次还在沙发上嗷嗷叫,帕瓦依旧沉浸在力量增长的喜悦里。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早已习惯了——这间“房间”里的老虎,正微微调整着伏击的姿态,金色的瞳孔在暗处收缩,正挑选那最为活跃、最富营养的猎物。
早川秋沉默地看着。看着那在虎息下依旧无知无觉、肆意张扬的力量。过多的血液会加速恶魔的成长,同时也可能让它们更不稳定,更早地惊醒假寐的猛兽。这不是小事。他几乎是立刻,依照流程,通过内部线路向玛奇玛汇报了这一异常。这就像在猛兽的巢穴中,察觉到同伴即将触发陷阱时,向唯一能暂时安抚这头野兽的饲主,发出的那道别无选择的、微弱的信号。
玛奇玛的回应很快,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全知全能的平静,如同老虎假寐时那平稳的呼噜声。
“啊,这个情况我知道。帕瓦酱确实在之前的战斗里摄入了过多的血液——尤其是那些丧尸的血,让她有些过于‘兴奋’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评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每个字都像是老虎懒洋洋舔舐爪子的动作,“如果放任不管,她会彻底变成一个傲慢又残忍的恶魔,再也无法维持现在的形态和理智。”
“把她带到我这里来吧,早川君。给她放一点血,调整一下,很快就好了。”
放血……调整。
老虎终于睁开的、毫无感情的瞳孔,锁定了目标。
他结束通讯,转过身,准备对帕瓦说明情况。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刚才还在为力量增长而洋洋得意的帕瓦,此刻像是被无形的冰水浇透,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脸上那副嚣张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瞳孔剧烈收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听到了老虎捕猎时的咆哮。
“玛…玛奇玛?要、要见玛奇玛?!”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是小动物面对天敌时最原始的、无法伪装的战栗。 “本…本大爷没事!不用调整!真的!感觉好得很!”
她试图强装镇定,但那显而易见,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层可见的寒气笼罩着她。
所有人都和老虎同在一室。
而帕瓦,此刻正被那只老虎,用目光单独剔选出来。
早川秋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帕瓦这过于激烈和真实的恐惧反应,像一面镜子,无比清晰地照出了这间“房间”的本质。
你得让老虎吃了你。
不要试图抵抗,不要试图像往常一样沟通。
就让它彻底把你吞了。
他看着帕瓦在他半强制的要求下,不情不愿、一步一蹭地跟着他走向玛奇玛的办公室,那模样像是献祭的羔羊自己走向祭坛。这与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你是兔子,是跳蚤,是蜘蛛。
没关系,就让老虎吃了你。
站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早川秋抬手,叩门。门板传来震动,像是敲在巨兽的肋骨上。
“请进。”
他推开门,玛奇玛就坐在那里,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洒入,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微笑完美无瑕,如同覆盖在陷阱之上的柔软枝叶。
帕瓦几乎是蹭着门槛进去的。在玛奇玛目光投来的瞬间,她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连头顶那对似乎象征着力量的角,都本能地微微伏低,像是动物在猛兽面前露出最脆弱的脖颈以示臣服。她不敢再看玛奇玛,视线飘忽地落在脚边,刚才所有的吵闹和反抗都熄火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等待被吞噬的安静。
这个姿态,这个眼神——与他记忆中,长崎小希被修改后,那种空洞的、程序化的恭敬,在形式上不同,但在根源上,都指向同一个源头:对绝对存在的屈服。一个是被消化后的温顺,一个是消化前的恐惧。
“啪。”
早川秋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也彻底崩断了。
“玛奇玛小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疲惫,“我……身体有些不适,想请半天假。”
玛奇玛抬起头,金色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接看到他内部那片正在被虎息吹拂,摇摇欲坠的废墟。她的视线扫过旁边僵硬的帕瓦,然后回到早川秋身上。
“当然可以,早川君。”她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猛兽进食前短暂的怜悯,“你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好好休息吧。帕瓦酱交给我就好。”
他几乎是逃离了那间办公室,将帕瓦和她那无法掩饰,作为祭品的恐惧,一同留给了那头微笑着,等待进食的老虎。
他没有回公寓,那个同样位于虎穴之中,暂时的巢穴。他的脚步带着他,像一只试图寻找缝隙的老鼠,最终停在了那个破旧的公园。只是,这里,也不过是巨兽掌中一块略微粗糙的皮肤。
他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裤料渗入皮肤,那触感粗糙而黏腻,仿佛被布满倒刺的虎舌缓慢地舔舐过。
也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带着一种探讨哲学命题般的冷静,回来了。这声音,或许就是他试图与老虎“沟通”的、注定徒劳的尝试。
所以,我们现在能来谈谈华南虎的例子了吗?
早川秋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地面上一只缓慢爬行的蚂蚁。在这只蚂蚁的视角里,坐在长椅上的他,又何尝不是一头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庞大老虎?
想象一只华南虎。它被圈禁在一个足够大的空间里,大到他毕生都走不到这个空间的边界。这里有山,有水,有充足的猎物。它可以在里面奔跑、捕食、繁衍,度过充实的一生。
早川秋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那只矫健的猛虎。它在广袤的领地上巡视,眼神锐利,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与威严。它是老虎,它也在一个更大的“房间”里。谁是它的老虎?
但是,它仍然是不自由的。
因为空间的边界是绝对的。它的所有‘自由’选择——去哪座山喝水,追捕哪只猎物,在哪棵树下休憩——都发生在这个被预设好的、无法逾越的囚笼之内。
那只想象中的华南虎,对着无形的边界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咆哮。
不要试图抵抗。
早川秋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知道了又能怎样。”声音嘶哑,“墙就在那里。知道了,除了证明自己是个连墙都撞不破的废物,还有什么用。”
就让它彻底把你吞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经握紧武器与恶魔搏杀,曾经写下报告试图揭露真相,也曾……亲手将一个女孩推向虎口。
恶心。
一种粘稠的、冰冷的、作为共犯的自我厌恶感。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了,早川秋。那只老虎,它到底要努力发现自己不自由的真相,做一切尝试,逃离这个虽然被圈禁但至少“安全”,“舒适”的空间,去外面未知的、可能充满饥饿和危险的荒野,靠自己的努力谋生?
还是……不去探究真相,就在这个巨大的囚笼里,利用现有的资源,稀里糊涂地、但也许是“幸福”地活下去?
“幸福?”早川秋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像她……像小希那样‘幸福’吗?”
发自内心地感激着饲主,然后欢天喜地地被老虎吞掉?
那也是一种选择。一种被设定的、无知之下的“幸福”。很多人,甚至可以说大部分人,都活在这种状态里。他们感知不到老虎,或者选择性忽略,于是他们就是“安全”的。
就在这时,未来恶魔的声音,如同老虎喉咙深处满足的咕噜声,带着戏谑和癫狂,插了进来。
“嘻嘻……嘻嘻嘻……早川秋,早川秋!”
“我之前只告诉过你,你会死得超——级凄惨!脑浆迸裂,身体支离破碎,成为某个你在乎的笨蛋噩梦般的记忆!那可是我超——级喜欢的结局之一!”
“但是!但是!现在更有趣了!买一送一!特大号惊喜!”
“你不仅会死得凄惨,你现在还——‘活’得凄惨!嘻嘻嘻!看看你!像一滩烂泥一样坐在这里,连灵魂都在发臭!你的每一个现在,都在为我的预言添砖加瓦!你活着,就是为了向我献上最棒的一出戏剧吗?这可真是……太棒了!”
未来恶魔的声音尖锐地刺激着他的鼓膜,每一个字都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上。它精准地描述着他此刻的状态,并将他此刻的痛苦,也纳入了那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悲惨命运之中。
看,这就是你的囚笼,早川秋。玛奇玛为你,为所有人,构建了一个“足够大”的世界。而未来恶魔,则为你标定了这个世界的终点。你的一切,都只是在这只巨兽的肠胃里,进行着注定被消化的蠕动。
早川秋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眼皮上,带来一片血红,如同透过老虎半透明的胃壁看到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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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的死寂被一阵轻快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早川前辈!”
早川秋抬起眼。长崎小希在他几步外停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不算夸张,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或者说被设定为发自内心的关怀显而易见。
“您果然在这里休息。”她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我看您请假了,有点担心。您感觉好点了吗?”
早川秋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像一堵墙。
她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气馁,很自然地找了个话题,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今天天气还不错,适合出来走走……比待在办公室里写报告强多了。”
“嗯。”他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算是回应。
得到这点回应,她似乎受到了鼓励,话匣子稍微打开了些:“说起来,刚才巡逻路过商业街,看到新开了一家可丽饼店,排队的人好多……”她说到这里,语气里带着点寻常女孩的向往,但随即,这语气立刻被一种更“崇高”的情绪覆盖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任务期间,不能松懈。得时刻保持警惕才行。”
就在这时,附近突然传来一声垃圾桶被野猫碰倒的巨响。
“哐当——!”
“操!什么鬼东西?!”
一声尖锐、充满惊吓,甚至带着点以前那种市井粗俗的咒骂,猛一下从她嘴里冒出来。她整个人像受惊的猫一样剧烈地弹跳了一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后猛退了两三步,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纯粹且未经掩饰的恐惧。
时间仿佛停滞了两秒。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着从垃圾桶后面窜出的野猫,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立刻站直身体,手忙脚乱地拍打制服,试图恢复那副“可靠恶魔猎人”的姿态,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出卖了她。
“对、对不起前辈!”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脸上阵红阵白,“我……我只是……只是被吓了一跳!不是害怕!真的!”她用力强调着,眼神却心虚地不敢看早川秋。
早川秋沉默地看着她这番狼狈不堪的表演。那瞬间爆发出的、真实的恐惧,像一束微弱的火光,在他一片黑暗的视野里,闪了一下。
他似乎无意地问道,声音依旧低沉:“……巡逻顺利吗?”
这个问题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长崎小希立刻抬起头,眼神里重新聚起光,之前的慌乱被一种找到“正题”的专注取代:“很顺利!前辈!”
她的语气带着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但细听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刚刚在码头区的废弃仓库里,解决了一个蜡烛恶魔!”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有些飘忽,不像之前提到战斗时那样纯粹明亮:“那个恶魔……很麻烦。它没直接扑上来,而是弄灭了所有的灯,只留自己在那烧着,发出……一种很冷的光。”
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点回忆的困惑:“然后,它就开始……放电影。在墙上……在地上……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想干扰我。”她用力抿了抿嘴,像是在驱散不快的记忆。
“哦?”早川秋的声音依旧沙哑,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什么电影?”
“都是假的!”她几乎是立刻反驳,语气带着一种被冒犯似的坚决,“是一些……很奇怪的画面。好像……有个人在很害怕地哭,在求饶……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很凶地抓着她……”
她的话语开始有些混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制服下摆,“最离谱的是,里面……里面好像还有玛奇玛小姐站在那里……这怎么可能!玛奇玛小姐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这恶魔真是太卑鄙了,居然用这种幻象!”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早川秋,眼神里充满了寻求认同的急切,以及对自己信念的再次确认:“前辈,那绝对是幻觉,对吧?是为了扰乱我心智的!我怎么可能会害怕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觉得玛奇玛小姐……和那种绝望的画面有关?”
早川秋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冷却了。
她看到的,不是什么随机恐怖的幻象。那是她被玛奇玛“处理”那晚,办公室门外,他所不知道的、门内发生的真相碎片。那个哭泣求饶的是她,那个“很凶地抓着她”的,或许就是他早川秋自己。而玛奇玛,正是这一切的真凶。
蜡烛恶魔照出的,是她被强行抹去、被篡改的真实记忆。
而她,此刻正用着被灌输的、对玛奇玛的绝对忠诚,作为武器,激烈地否认着这份真实,并将之斥为“卑鄙的幻觉”。
“……啊。”早川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避开了她的目光,怕她看到自己眼中翻涌的情绪,“……大概是吧。”
他的肯定,让长崎小希像是得到了救赎,她重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焕发出那种被信念支撑的光彩:“我就知道!所以我立刻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恶心的幻影!我只想着玛奇玛小姐,想着我必须完成的任务!然后,我感知到了它的位置,冲过去,召唤出狐狸,一爪子就把它拍碎了!”
她挥舞了一下缠着绷带的手臂,动作带着胜利的雀跃,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
“光恢复的时候,所有假的东西都消失了。”她微笑着,笑容纯粹而灿烂,“想到又清除了一只制造恐惧和谎言的恶魔,又为玛奇玛小姐做出了一点贡献,就觉得特别有意义!”
早川秋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因为击败了“谎言”而欢欣鼓舞的灵魂。
希望在于,蜡烛恶魔的能力证明了她的过去并未被彻底删除,只是被深埋。
绝望在于,她正用尽全力,拥抱那个覆盖了她真实伤口的、美丽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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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崎小希离开后,公园重归寂静。但早川秋内心的死水,却被那蜡烛映出的真实碎片和帕瓦惊恐的眼神,搅动起深沉的漩涡。
华南虎……
囚笼……
被照见的过去……
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些画面在他脑中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的、清晰的认知:他正与老虎同在一室。所有人都与老虎同在一室。
抵抗是徒劳的,沟通是荒谬的。你得让老虎吃了你。不要试图抵抗,不要像过去那样,尝试沟通,就让它彻底把你吞了。
但在这最终的、被吞噬的结局降临之前,他这只尚且清醒的“兔子”,或许还能为那些他在乎的人,做最后一件事。
他极其缓慢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身体的疲惫和沉重依旧,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冰冷的、认命的、却又在认命中生出极端决绝的决心,支撑起了他的骨骼。
他不想,也没有能力去撞碎这头名为“命运”的巨兽。那无异于螳臂当车。
但是。
如果他注定要被吞噬,那么,在滑入虎喉的最后一刻,他至少可以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身边的电次、帕瓦,还有那个记忆深处仍在挣扎的长崎小希……推出去。
推离这即将闭合的利齿,推回相对安全的、普通人的世界。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残酷。
他要证明他们是“无能”的,是“不适合”留在虎穴的。他要让他们“失败”,让他们失去作为“猎物”或“工具”的价值。他要让主宰这只老虎的意志认为,留下他们,是累赘。
这意味着,他要亲手玷污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要让自己成为他们眼中的“恶虎”。电次会恨他,帕瓦会不解,小希(哪怕是现在的她)会更加疏远他。
但这或许,是唯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办法。
他是兔子,是跳蚤,是蜘蛛,没关系,就让老虎吃了他。但在被吞噬的那一刻,他要让这头老虎也觉得,他身边的这几只“小兽”,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你想清楚了?
嗯。
未来恶魔在他右眼中发出洞悉一切的、嘲弄的嗤笑,但他已不再在意。
他知道自己会死得很惨,会被命运咀嚼得粉身碎骨。
但如果他的血肉,能成为同伴逃离虎口的垫脚石,那么这条通往虎腹的路,似乎……也闪烁着一种扭曲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光。
早川秋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公园,然后转身,迈步融入城市的夜色。他的眼神沉寂,仿佛已提前目睹并接受了自己被吞噬的终局,步伐却带着一种以身饲虎般的、义无反顾的坚定。
猎杀他自己声誉的行动,即将开始。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让这场“献祭”,显得足够“美味”,又足够“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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