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

　　余的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身体残留的灼痛和重量感奇异地在梦中转化.
　　不再躺在凌乱的床上，而是漂浮在温暖的海水中.四周是深邃的蓝，光线从上方滤下，形成摇曳的光柱.水波温柔地包裹着，抚过身上那些隐痛的印记，带来奇异的慰藉.
　　一条巨大的、阴影般的金鱼在余身边游弋.它通体橘红色，鳞片在幽光下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又光滑的光泽，如同梦中情人的肌肤.那鱼的眼睛圆而黑，沉静地注视着他，带着某种非人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占有感.它庞大而有力，每一次尾鳍的摆动都搅动缓慢的水流，将余环绕.
　　余并不害怕，反而莫名熟悉.
　　那巨鱼靠近，光滑冰冷的侧腹擦过皮肤，触感竟与记忆中汗湿粘腻的紧密相贴诡异地重合.肩窝与后颈的刺痛在水中变得清晰，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随着水流搏动.
　　巨鱼绕着他游动，圈子越来越小.最终，它用宽阔的头部轻轻抵住余的胸膛，将余向后推，重量感再次降临，如同之前那般沉重而令人安.他向后漂浮，沉入一片柔软的水草丛林，水草丝滑地缠绕他的四肢，既像束缚，又像拥抱.
　　然后，那鱼张开了嘴，并非吞噬，而是覆盖.一种湿润的、带着细微吸吮感的压力落在肩窝，那处带着血丝的齿痕之上.冰冷的触感奇迹般地中和了灼痛，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战栗的酥麻.那感觉从那一点扩散，蔓延至全身，让他在水流中微微颤抖.
　　余感到自己被标记，被守护，被一种原始而无声的语言所定义.这水中巨兽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讯息，与肌肤上残留的记忆如出一辙：占有，安抚，以及一种近乎暴烈的归属.
　　梦中的水流持续晃动，光影斑驳.巨鱼的身影与身上之人的喘息、重量、舌尖的触感不断交织、重叠，虚实难辨.他沉溺在这片温暖的深蓝里，漂浮在痛楚与慰藉的边界，仿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被这水生的兽圈禁在它绝对的领域之中.
　　意识仿佛一缕轻烟，从疲惫的躯壳中抽离，飘飘荡荡，坠入了夏日的午后，空气闷热黏腻，带着水腥气和若有似无的腐烂味道.
　　余变小了，趴在那个熟悉的、边缘长着青苔的旧而缸前.鱼缸里，水色浑浊，只有一尾小小的、橘红色的金鱼在缓慢地游动，它的动作迟滞，漂亮的尾巴仿佛承载不了自身的重量，有气无力地曳动着.
　　那是儿时养的最后一条金鱼，之前那些，不知为何总是很快翻白肚皮，余对这条格外小心，喂食换水都战战兢兢.
　　可它还是快死了.
　　眼睁睁看着它越游越慢，嘴巴无力地开合，仿佛在求救，又像是在无声地谴责.余想做点什么，却手足无措，只能看着那抹鲜艳的橘红一点点失去光泽，变得黯淡.
　　最终，它彻底不动了，小小的身体静静地悬浮在浑浊的水中，一种冰冷的、死寂的静止.
　　梦里的鱼感到一种窒息的悲伤和巨大的恐慌，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那死去的金鱼的眼睛，是两个空洞漆黑的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廖余……
　　梦里的窒息感太过真实，那对空洞漆黑的鱼眼像是两个漩涡，要将余的灵魂都吸摄进去。心脏被攥紧的冰冷与恐慌蔓延到四肢百骸.
　　余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天花板上老旧吊扇的叶片慢悠悠地转动，将窗外漏进的、被夜色稀释的天光切割成破碎的片段.耳边是自己尚未平息的、粗重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鼓膜，盖过了片刻前梦中死寂的虚无.
　　身体的知觉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逐一清晰起来.
　　首先是汗湿.并非梦中温暖海水的包裹，而是夏夜黏腻的、令人不适的薄汗，浸湿了身下的床单，也让皮肤与空气接触的部分显得格外潮凉.
　　然后是痛.肩窝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细微刺痒的钝痛.余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到一圈明显的齿痕，已经结痂，边缘微微凸起。触碰的瞬间，记忆的碎片伴随着真实的、并非梦中之鱼带来的痛感猛地闪现——是更炽热的呼吸，是更粗暴的啃咬，是几乎要碾碎骨头的拥抱，是压抑着、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低吼.空气里弥漫着烟草、汗液、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那个人身上的独特气息，与梦中那若有若无的腐烂水腥气诡异地交织，却又泾渭分明.
　　余缓缓侧过头.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床单上还残留着一个人形躺卧的凹陷，以及一片未干透的、更深颜色的汗渍.
　　浴室里传来隐约的水声，淅淅沥沥.
　　余望着那片空荡，梦境最后的冰冷死寂与现实残留的炽热触感在脑中碰撞，让思维有一瞬的停滞.那尾巨大金鱼带来的、被水波包裹的奇异慰藉，与儿时面对死亡时无能为力的恐慌，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现实坚硬的沙滩.
　　水声停了.
　　片刻，浴室门被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走出来，只在腰间松松垮垮地围了条毛巾.祂擦着头发，发梢滴落的水珠砸在锁骨上，顺着紧实胸膛的线条滑落.
　　是鱼
　　祂走到床边，停下，低头看着余。那双总是带着点不耐烦和戾气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静，甚至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事后的慵懒.祂看到余睁着眼睛，视线落在余自己触碰肩窝的手指上.
　　“吵醒你了？”祂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之前消耗过度的证据.
　　余摇了摇头，没说话，喉咙也有些干涩.
　　鱼在床沿坐下，床垫微微下陷.祂身上带着清凉的肥皂味和水汽，驱散了些许周遭的黏腻.祂没有看余，目光落在余肩窝的那圈齿痕上，伸手，用略带薄茧的指腹很轻地蹭了一下.
　　“疼？”祂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不是因为疼，而是那触碰带来的、与现实接轨的实在感，彻底驱散了梦中那冰冷与慰藉交织的幻象.再次摇了摇头.
　　鱼收回手，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剩下两人依然不甚平稳的呼吸声.
　　“做了个梦.”余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嗯？”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并不太感兴趣，但又似乎愿意听.
　　“梦到……金鱼.”余顿了顿，省略了巨兽的部分，只留下最表层的意象，“小时候养的，死了.”
　　鱼似乎嗤笑了一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小孩儿玩意儿.”鱼评价道，带着祂一贯的、对这类脆弱事物的轻蔑.
　　但下一刻，祂却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余的耳廓.祂没有亲吻那齿痕，只是将额头抵在余的颈侧，那里脉搏正有力地跳动着.
　　“死不了.”祂含糊地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言，不知是在说金鱼，还是在说余，亦或是别的什么.“睡你的.”
　　沉重的、令人安心，或者说令人无法抗拒，的重量再次降临，与梦中那巨鱼推抵的力量重合，却更加真实、更具侵略性，也更……温暖.
　　余闭上眼.
　　梦的残影彻底消散，被陆的气息、体温和重量彻底覆盖.窗外，城市的噪音开始隐约响起，天快亮了.
　　黏稠、暧昧、化开的爱意，在喘息与汗湿之后，沉淀为这片废墟般的宁静，和一句粗暴的、却仿佛承诺般的——
　　“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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