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种岩石

　　“你在忙吗？”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还好。”听筒里传来他惯常平稳的声线。

　　“那……你能下来一趟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开门声。谈述似乎走到了窗边，目光向下搜寻，很快便锁定了那个靠在车边的熟悉身影。

　　“等我一下。”他说完，便结束了通话，径直朝楼下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谈述直觉她应该不是刚到。当他走出大门，看到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时，这个想法得到了印证。

　　“怎么不进去？”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顾由闻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穿着一身研究所的制服，类似白大褂，但设计更挺括，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清隽。

　　“我第一次来，以为外人不能随便进呢。”她解释道，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试探。

　　“你不是我朋友？”他反问，言下之意是，外人确实不行，但如果是他的朋友，便可以通融。

　　“哦。”顾由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里像炸开一小朵烟花，却偏要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那……下次吧？下次带我参观参观？”

　　“嗯。”他应允。

　　“对了，”顾由想起正事，转身打开车门，拿出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上面印着“bonjour”logo，“给你带了杯咖啡。听别人说这家味道很好，但我猜你应该不喜欢太甜的，就要了无糖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谈述双手接过，指尖不经意间与她轻触，带来微妙的暖意。“谢谢。”

　　“要是不喜欢，下次我给你换别的。”她补充道，眼里藏着期待。

　　谈述当下便打开纸袋，取出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着咖啡豆原始的醇香。

　　“还不错。”他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那就好！”顾由的笑容瞬间绽放，“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工作了。”

　　“嗯。”

　　她拉开车门，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对了，我明天要去印尼学潜水了，归期未定。有事的话，微信联系。”

　　“嗯。”他点头，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注意安全。”

　　“知道啦！”顾由冲他粲然一笑，心满意足地坐进车里。

　　其实，送咖啡不过是个借口，她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那句“微信联系”，更是提醒他别忘了看手机。既然谈教授承认了他们是朋友，那她就从朋友做起，徐徐图之。

　　——

　　印度尼西亚被誉为“世界的潜水中心”，而顾由选择的，是位于沙努尔区的一家备受推崇的潜水中心。这里的环境与江城的严谨学术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与馥郁的鸡蛋花香，耳边萦绕着当地悠扬的甘美兰音乐。

　　潜水中心是开放式的竹木结构，充满自然风情。墙上贴满了五彩斑斓的海洋生物图谱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潜水员照片。她的教练是一位名叫Pak Made的本地人，皮肤被阳光镀成健康的古铜色，眼角的笑纹里仿佛藏着无数与大海有关的故事。

　　他笑容温和，教学耐心，和顾由很合得来。

　　第一周是理论学习，课程就在面朝大海的开放式教室里进行。Pak Made用带着独特口音的英语，生动地讲解着压力、浮力、耳压平衡、装备认知和安全准则。顾由听得格外认真，那些陌生的名词——BCD（浮力控制装置）、Regulator（呼吸调节器）、潜水计划表——逐渐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接下来是平静水域（泳池）课程。第一次背上沉重的气瓶，顾由感觉像背了一座小山，走路都有些踉跄。但在Pak Made沉稳的引导和鼓励下，她一步步潜入泳池底部。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用调节器在水下呼吸的感觉——耳边响起巨大而规律的“嘶嘶”声，陌生得让人心慌。她必须刻意地放松全身，才能让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逐渐适应这奇特的生命韵律。

　　当Pak Made示意她尝试摘下面镜再重新戴回去时，一瞬间的恐慌攫住了她。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严格按照步骤操作——仰头，按住面镜上缘，用力用鼻子呼气。海水被顺利排出，视线恢复清晰。那一刻，成功的喜悦冲刷掉了所有紧张。

　　中性浮力控制是潜水的灵魂。她学习通过微调BCD的充排气和控制自己呼吸的深浅，来精妙地控制身体在水中的悬浮。起初她像喝醉了酒一样忽上忽下，但在Pak Made耐心的指导下，她开始慢慢找到那种微妙的、如同太空漫步般的失重感，这种感觉奇妙而自由。

　　完成泳池训练，真正的挑战开始了。他们驱车前往世界闻名的潜水点——图兰奔。这里黑沙遍布，海水深邃蔚蓝。顾由的第一次开放水域潜水，献给了沉睡于此的“USAT Liberty”自由号沉船。

　　她穿戴好全部装备，与Pak Made互相做完潜伴检查，然后以一个标准的背滚式姿势入水。冰凉的海水瞬间包裹全身，下一秒，一个全新的、瑰丽无比的世界在她眼前豁然展开。

　　沉船巨大的躯壳早已被五彩斑斓的珊瑚覆盖，宛如一座神秘的海底城堡。成千上万条闪着银光的雀鲷如风暴般旋绕舞动。她看到巨大的海扇如少女的裙摆随波摇曳，彩色的鹦鹉鱼悠闲地啃食着珊瑚，发出清晰的“咔嚓”声。阳光穿透清澈的水面，形成一道道光柱，如同舞台追光般打在锈蚀的船体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她紧跟着Pak Made，小心翼翼地沿着巨大的船体巡游。在一处锈蚀的洞口，一只体型硕大、神情安详的苏眉鱼缓缓游出，用它那充满智慧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顾由心中充满了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敬畏，所有残存的紧张都被这巨大的震撼与纯粹的美所带来的喜悦彻底取代。

　　她拍了许多照片和视频发在朋友圈，有自己在蔚蓝海水中比耶的身影，也有各种奇特的海洋生物。收获了许多点赞和评论，可那些熟悉的头像里，唯独没有谈述。

　　她以为他根本不看朋友圈，便特意挑了几张最美的照片私信发给他。他看了，聊天框上方偶尔会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最终往往只回复一个系统自带的[点赞]表情。

　　顾由几乎能想象出他对着手机，斟酌半晌也不知该回什么，最后只好选择一个最不会出错的表情时，那副一本正经又有点苦恼的样子。虽然没得到期待的回应，但这个发现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可爱。

　　直到某天，她刷新朋友圈时，竟然看到了谈述的动态——这可真是破天荒！虽然内容只是一场学术讲座的宣传海报，主讲人正是他本人。

　　“Pak,”她立刻找到教练，“I need to take off earlier.” (教练，我需要提前结束课程。)

　　——

　　讲座需要门票，她提前让苏榆想办法弄了一张。她打算给谈述一个惊喜。

　　刚下飞机，顾由就风尘仆仆地赶往讲座地点。她进场时讲座已经开始，只好猫着腰，从后排悄悄找了个位置坐下。

　　台上的谈述，让她眼前一亮。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经典黑色西装，衬得肩线平直，腰身劲瘦。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正装，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散发着一种与野外工作时截然不同的、沉稳内敛的精英气质，让她几乎移不开眼。

　　说实话，顾由根本没太听进去讲座的具体内容，她的注意力全被那张认真的俊脸吸引去了，还忍不住偷偷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满场严肃的听众里，估计就她一个是来“浑水摸鱼”的。

　　她刚下飞机，本就时差混乱，能强撑着不睡着已经很不容易。加上讲座内容专业艰涩，到了后半场，她实在抵挡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困意，脑袋一点一点，最后竟直接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

　　顾由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朦胧间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身旁的谈述。褪去了讲台上的严肃感，此刻只穿着简约白衬衫的他，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清隽温润。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整个人在灯光下散发着沉静的魅力。

　　她这才察觉肩上披着他的西装外套，清冽的雪松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下意识将脸转向另一侧，假装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小憩。

　　"我睡了多久？"几分钟后，闷在臂弯里的声音轻轻响起。

　　谈述抬腕看了眼手表："一个小时。"

　　惯常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顾由却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她直起身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宽大的西装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几分，又被她悄悄拢紧——她还不打算把这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还回去。

　　刚站起身，顾由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偌大的报告厅早已空无一人，空调的冷风让她抱紧了双臂。

　　"阿嚏——"她灵机一动，揉着鼻子看向他，"这衣服能不能再借我穿会儿？"

　　谈述微微颔首。顾由得逞般地弯起嘴角，将手臂伸进过长的袖管。oversize的剪裁在她身上反而穿出了别样的慵懒时尚感。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她鬓边的碎发有些凌乱，长睫上还挂着打喷嚏时沁出的生理性泪珠，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没想到谈教授这么厉害，刚才在台上简直carry全场。"她俏皮地眨眨眼，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样的学术场合谈述经历过太多次，但此刻女孩亲昵的举动和真诚的赞美，却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过你怎么发现我的？"顾由后知后觉地惊讶道，"我坐在这么后面，还特意没告诉你我要来。"

　　"全场就你一个人睡着了。"谈述睨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调侃。

　　"我也没有全程睡觉好吗？”顾由不服气地反驳，见对方一脸不信，她立即如数家珍地证明，"你说地质年代可以通过化石和放射性定年法确定岩石年龄；还讲到如何寻找和保护地下水资源；以及建设水坝、桥梁前必须进行地质勘察，评估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风险......"

　　她越说越得意，却没注意到谈述的目光渐渐深沉。他望着她开合的双唇，没想到这些专业内容会被她记得如此清楚。这个女孩就像一本待翻阅的书，总在不经意间展露出令人惊喜的一面。

　　"谈老师。"一道温婉的女声打破了这份默契。

　　顾由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PESS最新款莫兰迪色缎面连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这条裙子她曾见过，穿在对方身上确实相得益彰，尽显知性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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