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
雨水在黎明前终于渐次停歇,只余下屋檐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
杨家公馆内灯火通明,与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交织,映出一室惶然。
杨晚舟已换下湿透的衣衫,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却一口也未喝。
她身体依旧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紧绷的神经迟迟无法放松。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蒋觉民冰冷的指尖,他低沉的话语,以及那通决定弟弟命运的电话。
杨鸿铭也被惊动,穿着睡衣坐在一旁,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息,几次想开口询问女儿深夜去了哪里,为何如此狼狈归来,但看到女儿那失魂落魄、拒绝交流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更深的忧虑。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在窗外天光微熹之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以及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杨晚舟猛地站起身,毯子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快步冲向门口。
门开了。阿永沉默地站在一旁,他身后,是脸色苍白、衣衫有些皱褶、但看起来并未受什么皮肉之苦的杨延青。
“姐!”杨延青看到姐姐,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延青!”杨晚舟一把拉住弟弟,上下仔细打量,确认他除了受惊过度、神色憔悴外,并无明显伤痕,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终于重重落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杨鸿铭也走上前,老泪纵横,拍着儿子的肩膀,重复着这句话。
阿永完成了任务,对着杨晚舟微一颔首,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清楚地提醒着他们,是谁出手解决了这场危机。
客厅里,劫后重逢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便被一种更沉重的氛围所取代。
“他们……没为难你吧?”杨晚舟拉着弟弟坐下,声音沙哑地问。
杨延青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后怕:“没有,只是关着,问了话,主要是问书社有哪些人,谁组织的……我没说。后来,顾队长接了个电话,态度就变了,然后就让我走了。”他说着,看向姐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探究,“姐,是你……去找了蒋会长?”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表面短暂的平静。
杨晚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避开弟弟和父亲的目光,垂下眼睫,盯着地毯上那摊自己之前滴落雨水留下的、尚未干透的深色印记,仿佛那是她无法洗刷的耻辱标记。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杨鸿铭看着女儿瞬间苍白的侧脸和那紧紧攥住毯子边缘、指节泛白的手,心中已然明了。
深夜,淋雨,独自前往商会,换来儿子的平安归来……这其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不敢细想,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晚舟……”他声音颤抖,充满了无力与愧疚。
“父亲,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杨晚舟猛地站起身,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无法在此刻面对父亲那洞悉一切又饱含痛楚的眼神,也无法面对弟弟那单纯而又带着疑问的目光。
她需要独处,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夜之间发生的一切,去面对那个她用自己都无法确定的“代价”换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她转身,快步走上楼梯,背影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单薄而决绝。
杨延青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岁的父亲,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和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沉重。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雨后的清晨带着清新的凉意,却无法吹散笼罩在杨家人心头的阴霾。
晨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杨晚舟的房间,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后的空气清新微凉,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滞闷。她躺在床上,一夜未眠,眼睛干涩发胀,脑海里反复上演着昨夜在商会顶楼办公室的每一帧画面——他冰冷的指尖,他审视的目光,他那句如同枷锁般的“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女佣轻手轻脚打扫走廊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父亲在楼下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弟弟杨延青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听出几分惶然的脚步声。
这个家,因为她的“牺牲”,暂时获得了表面的安宁,可内里,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茫然。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动作机械。
“晚舟,”门外传来杨鸿铭小心翼翼的声音,“起来了吗?吃点东西吧。”
“就来,父亲。”她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
她换上一件素净的旗袍,将领口拢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昨夜那冰冷指尖带来的触感。下楼时,她看到父亲和弟弟已经坐在餐桌旁。气氛有些凝滞。
杨延青看到姐姐,立刻站起身,眼神复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喊了一声:“姐。”
杨鸿铭则默默地将一碗温热的米粥推到她面前,目光里饱含着担忧、愧疚,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我没事。”杨晚舟坐下,拿起勺子,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刻意放得平静,“延青没事就好。”她低头小口喝着粥,米粥温热,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姐……”杨延青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急切和后怕,“那个顾忠霖,他会不会……”
“他不敢。”杨晚舟打断他,语气笃定,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份笃定从何而来。是源于对蒋觉民权势的认知?还是源于昨夜那场无声交易带来的、令人齿冷的“保障”?
她抬起眼,看向弟弟:“以后,不要再参与那些事情了。至少……暂时不要。”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
杨延青看着姐姐清减苍白的脸,想到她昨夜不知付出了何种代价才换得自己的平安,心中一阵刺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姐。”
一顿早饭在沉默中草草结束。
与此同时,朝坤商会顶楼。
蒋觉民早已穿戴整齐,坐在办公桌后处理公务。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他周身镀上一层冷硬的光边。他神色如常,沉稳冷静,仿佛昨夜那个在雨夜中接见狼狈女子、并轻描淡写解决一场风波的人并非他自己。
阿永照例汇报着各项事务,最后才提及:“会长,杨家公子已经安全送回。顾忠霖那边……”
“他收了码头半成的份子。”蒋觉民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诉他,手,别伸得太长。”
“是。”阿永应下,心中明了,这既是安抚,也是警告。顾忠霖这次越界试探,会长用利益堵了他的嘴,也划清了界限。
汇报完毕,阿永准备退出。
“等等。”蒋觉民忽然开口。
阿永停步转身。
蒋觉民的目光依旧落在文件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页角,停顿了片刻,才状似随意地问道:“她……回去后怎么样?”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阿永微微一愣,随即恢复常态,谨慎地回答:“据下面的人回报,杨医生回去后便未再出门,杨家今日也无异常。”
蒋觉民“嗯”了一声,挥了挥手。
阿永悄然退下。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寂静。蒋觉民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雨后天晴、却依旧带着湿气的城市。
脑海中不期然地闪过昨夜杨晚舟那张湿漉漉的、苍白而倔强的脸,以及她闭着眼说出“我愿意”时,那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唇瓣。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习惯了用利益和权势衡量一切。
昨夜她的“交易”,在他眼中,不过是又一次权术的运用,用她所能提供的、他恰好感兴趣的“东西”,换取他出手解决麻烦。
只是……那滴从他指尖拭去的、冰凉的、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珠,和那双强忍屈辱却依旧清亮的眼眸,却像这雨后不经意残留的湿意,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底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留下了一抹极淡的痕迹。
他微微蹙眉,将这丝莫名的情绪压下。
棋子已落,局已布下,他只需静观其变。
平京的街道被夜雨洗刷得干干净净,阳光洒下,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康泰医院依旧忙碌,人来人往。
杨晚舟换上白大褂,将自己投入繁忙的工作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昨夜的惊心动魄和那份沉甸甸的、悬而未决的“承诺”。
她刻意保持着与平日无异的沉静,查房、问诊、书写病历,动作流畅,神情专注。
只有偶尔在间隙,当她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昨夜冰冷的雨水和那个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
同事间似乎也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有人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有人则比以往更加客气,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她知道,昨夜她闯入商会以及杨延青被迅速释放的消息,恐怕已经通过某些渠道,在医院这个小社会里悄然传开。
她与蒋觉民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旁人眼中,已然成了某种既定的“事实”。
这种被无形标注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
中午在食堂,她独自坐在角落,刚拿起勺子,林妙贤便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杨医生,”林妙贤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听说昨晚令弟遇到了点麻烦?”
记者的消息果然灵通。
杨晚舟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露声色:“一点小误会,已经解决了。多谢林记者关心。”
“解决了就好。”林妙贤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能在顾忠霖手里这么快把人捞出来,杨医生……能量不小啊。”她的话带着试探。
杨晚舟抬起眼,平静地回视她:“林记者说笑了,我只是个医生,能有什么能量?或许是警署查明是误会了吧。”她不想,也不能将蒋觉民牵扯进来,那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林妙贤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谈起别的话题,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杨晚舟,仿佛要在她平静的面具下,找出些许裂痕。
傍晚时分,杨晚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客厅里,气氛比早晨缓和了些许。
杨延青正帮着女佣摆放碗筷,看到姐姐回来,立刻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勉强的笑容。
“姐,你回来了。”
“嗯。”杨晚舟点点头,目光扫过父亲。杨鸿铭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但眉头依旧微蹙,显然心事并未完全放下。
晚饭时,杨延青显得格外沉默,不再像以往那样兴致勃勃地谈论学堂里的趣事。杨鸿铭也只是偶尔问及医院的情况,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一顿饭,吃得安静而压抑。
饭后,杨晚舟回到自己房间。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想找些东西,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是那支德国钢笔。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那个未知的刻痕,昨夜雨夜的屈辱与决绝,以及蒋觉民那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让她窒息。
她“砰”地一声关上抽屉,仿佛要将那支笔连同所有纷乱的思绪一起锁死在里面。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晚来花香的清凉空气。
夜幕开始降临,天边残留着一抹瑰丽的霞光。平京华灯初上,远处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繁华与浮夸的轮廓。
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她与蒋觉民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已经牢牢系上,一端是杨家的安危,一端是她无法预知的未来。
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会如何“兑现”她那未说完的“承诺”。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而此刻,在朝坤商会顶楼,蒋觉民刚刚结束一场与洋行的会谈。他站在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阿永安静地立在身后。
“杨家今日如何?”他忽然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一切如常。杨医生去了医院,杨教授闭门未出,杨公子也留在家里。”阿永回答,顿了顿,又补充道,“下面的人说,杨医生……似乎比往常更沉默了些。”
蒋觉民望着远处某一点,那是杨家公馆的大致方向,目光深沉难测。他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权衡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欣赏这属于他的城市的夜景。
夜色渐浓,将白日里所有的波澜与暗涌,都悄然掩盖。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