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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幕·水袖藏锋
楼梯幽暗,一盏孤灯晕出昏黄光斑,墙纸牡丹纹中霉斑浮现。
王婉轻踏地毯,屏息而行,猫一样轻巧。
楼下宴会厅不时传来声响替她掩护,她内心才稍微安定一些。
行至二楼,喧嚣渐隐,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走廊上近乎死寂,她拎着高跟鞋潜行,脚步声被地毯吸去。
一扇客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的光线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亮痕。
里面有人。
她窥见王太太与李太太的背影,如剪影般立在昏沉中。
好奇心驱使下,王婉贴墙透过门缝窥视。
屋内,林太太跪坐在地毯上,几近赤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白嫩嫩的大腿上一枚黑色鞋印刺目。
她发丝被拉扯得凌乱不堪,团团结落,似败柳残絮。
在她面前不远,李太太正以绢帕拭泪,妆容斑驳,露出底下刻薄底色。
刻薄是如何看出来的呢?
诸位看官别不信,李太太的长相就十分刻薄。
能看得出来李太太年轻时候该是一位大美人,五官生得相当美艳,只是处处藏不住锋芒。
下巴尖尖,就更显得美而凌厉。
想来年轻时不少斩杀痴情男子于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年轻时凌厉美艳的五官如今已被岁月磨成尖酸。
许是跟着李先生做生意长期四处跑、交际应酬多的缘故,她在保养上比其他太太便没那么注重,皮肤发黄而布满微小的细纹。
颧骨高耸衬得两颊消瘦,黑眉如刃更添冷硬尖刻。
一双到这个年纪还十分清亮的大眼睛时不时在眼眶中滴溜溜转着,精光乍现。
王婉的目光落在李太太手上。
此刻她抓着绢帕的手微微颤抖着。
李太太身量比周太太要小,指节却比周太太大上一圈,尽管手保养得很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早年间过过苦日子的。
尤其站在富态的周太太身边时,更显得面黄肌瘦。
比起地上的林太太,李太太看起来情况要好得多,只是头发略被抓得散乱了些。
王太太立在李太太身侧,昏黄灯光下,一身墨绿近浓黑的旗袍更衬得她身姿料峭挺拔。
她正轻拍李太太的肩,低声宽慰着,腕上浓绿的翡翠镯子在微弱光下泛着冷辉,每一声轻碰都似敲在人心上。
边儿上站着的,是被抓奸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李先生,他梳得油亮油亮的背头被抓散了,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儿并唇印若干。
他正在好整以暇地穿着衣服,慢吞吞扣上扣子系好领带,仍保持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李太太忽地转身,恨恨地看了眼李先生,又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地的林太太,张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
却被王太太笑眯眯地搭上她的手,摆摆头,给她递了个眼色。
王太太目光淡淡投向正在整理衣领的李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李先生,城东那块地,安城的白老板觊觎已久,找过我许多回。”
“可我一向看重你为人踏实敦厚,李先生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说完目光漫不经心来到林太太头顶,收敛笑意:“林太太,你也该学会适可而止了。”
“喜乐汇原来的台柱子,‘小艳红’,你是知道的。”
“她的故事,不需要我再给你讲一遍吧?”
林太太闻言依旧安静,不哭不闹,唯眼中疯狂如野火灼灼。
王婉透过门缝凝视林太太的脸,想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恰在此时,林太太冷不丁抬头,对上王婉露不完全的一只眼睛,嘴角勾起弧度诡异的微笑。
她朝着王婉挤了挤眼睛,意味不明。
那双眼里还淬着恨意,似毒蛇吐信,教人胆寒。
王婉心口骤紧,冷汗涔涔,被吓得半死,几乎惊呼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唇。
林太太跟她很默契,谁也没有出声。
这期间,李先生已经穿戴整齐,恢复衣冠楚楚的模样。
他朝王太太欠了欠身,态度恭敬,似乎是对他今晚的行为表示歉意。
李太太攥紧了拳头,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对着王太太抹眼泪:“王太太,您看,我家这口子是个顶不争气的。”
“我倒是没什么,受点委屈也就罢了。”
“好端端地,还招了您过来,让您看笑话了这不是。”
王太太眯眯眼,似在笑,偏那笑意不达眼底,只在瞳仁深处留下两簇幽微的冷火。
整个表情像正在琢磨什么坏事儿的狡猾狐狸。
原本她还一脸厌弃地看着哭哭啼啼抹眼泪的李太太,却在李太太抬眼看她的瞬间,换上这副勉强称得上“笑”的表情。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这话说的,我们做女人的,哪个不得受点委屈呢?”
说着,依旧笑眯眯看着李太太。
真实情绪便隐在那双凤眼眯成的两道细缝中。
“女人的委屈,”王太太轻声软语继续说道,“就像旗袍开衩,越高越要笑得漂亮。”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王太太轻笑,“呵,李太太晓得伐?”
她说着取下胸前素白的绢帕,颇为体贴地替李太太擦拭眼泪。
李太太咬牙噤声,不再说话。
王婉琢磨明白王太太话里的意思,心里冷笑。
毕竟林太太这只野鸡是李太太自己招惹来的,本意是送给王先生,结果哪曾想到,最后还送到了她家李先生的床上。
偏偏又是在王太太这里被抓了个现行,让她看了笑话。
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静立片刻,似是仍觉不解气,李太太三两步走到林太太面前,弯下腰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把她的脸扇得偏向一边。
李太太敢动手打林太太,完全是不把林先生放在眼里。
不过这也正常。
宁城谁不知道,林先生不过是王先生脚下的一条狗。
难道狗还敢对主人的客人龇牙不成?
清脆的巴掌声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林太太依旧一声不吭,只有王婉看着她眼底的疯狂心惊肉跳。
至于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
王太太双臂交叠,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像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折子戏,指尖甚至轻快地点着大臂。
翡翠镯子在她腕间轻晃,幽光映得她眼底明明灭灭。
一旁的李先生捋捋头发又摸摸鼻子,眼神在空中漫无目的地乱飘。
过了大概半炷香的功夫,或许是看林太太孤立无援的样子有些可怜,王太太慢悠悠地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林太太面前蹲下。
朝她伸出一只手。
“你看你这张脸,回去得好好养一下了。”依旧是轻声软语,认真听还敛着点惋惜。
“等人都走了你再走吧,”林太太不接,王太太收回了手,“人多给看见了怪不像话的。”
“人家指不定说你在我们家里受什么委屈了。”
林太太依旧垂着头,一语不发。
没再过多纠缠,王太太说完这些话,就又慢慢站直身子,一步步又走回李太太身边,撇过头不再去看林太太。
王婉瞧着门里发生的一切,依旧是捂着胸口,大气不敢出一口。
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此刻她内心感到既平静又恐惧。
她也不知道她恐惧什么,又为什么感到平静。
或许是今晚所见的一切冲击力过于强烈,以至于那份诡异感将它推离了现实,让她感到自己并非局中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看戏观众。
但今晚发生的一切,王太太和李太太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倾轧又让她感到本能的恐惧。
这个时候林太太又扬起脸来,朝她看了一眼后便迅速低下去。
屋里没人说话了,气氛陷入尴尬。
李太太挽住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看我们是不是得下去了?”
“您个主人家一直不在聚会上,可让客人们都怎么想呢?”
“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的不是。”
说完她又转过去瞪了一眼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站着的李先生。
他仍偷偷瞥着林太太雪白一片的胸口呢。
“你个不要脸的下流东西,还不赶紧把脸擦干净了出去,存心留着叫别人好看吗?!”看他这副样子,李太太不禁骂出了声。
说完,拉着王太太的手往门口走去。
李先生讪笑一下,胡乱擦去脸上的口红印,也看都不再看林太太一眼,跟着王太太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向门口。
王太太最后回头看了眼林太太:“你整理好就在这里休息吧。”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后,我会差人叫你下去。”
王婉屏住呼吸紧贴身后的墙,让自己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
她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却只能祈祷不要被任何人听见。
在心中飞快编着借口,很快就做好了随时被发现的心理准备。
两只眼睛无助地睁着,观察着三人的一举一动。
出了门,李太太还给了李先生一个眼刀,看得他立马低下头去。
像是为了撒气,李太太随手使劲将门一甩。
门板“砰”地撞上什么,发出闷响。
王婉紧贴门后墙壁,闭眼屏息躲在门后灰黑色阴影里,听着沉闷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直至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她的心跳仍久久不能平复。
半天后,王婉稍微恢复平静,双腿仍是灌了铅般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挪动发软的双腿。
睁眼,却见林太太不知何时已穿上了衣服,正鬼魅般立在她身旁。
散发赤足,衣衫褴褛。
披散的发丝间,那双疯狂未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两簇幽火在暗夜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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