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塔娜援手李答应之事，果然如投石入水，虽未掀起惊涛，却也漾开了几圈不小的涟漪。不过两三日功夫，这消息便似长了脚，在后宫各处悄无声息地流传开来。有赞她心善宽和的，也有暗中嗤笑她初来乍到便急着施恩卖好、笼络人心的。

　　这些或明或暗的风声，偶尔会通过云珠那藏不住事的脸上，或是一些宫人相遇时那微妙的眼神，传递到塔娜这里。她只作不知，每日依旧按部就班地去慈宁宫请安，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对那拉贵人等人言语间那若有似无的试探，也只以一贯的沉静应对，让人探不出虚实。

　　然而，有些变化，却非全然无形。

　　这日请安后，苏麻喇姑却并未立刻让众人散去，而是含笑道：“太皇太后说了，今儿春光好，御花园西府海棠开得正盛，请各位主子过去赏玩片刻，也松快松快。”

　　众人皆称是，簇拥着往御花园去。塔娜跟在人群稍后，心中明白，这绝非简单的赏花。

　　御花园内，果然一派烂漫春色。西府海棠堆云叠雪，香气馥郁，蜂蝶萦绕。几位位份高的妃嫔陪着孝庄在亭中坐下，其余人等便三三两两散在花树下。

　　塔娜寻了处略僻静的石凳坐下，其木格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她目光放空，似在赏花，心神却留意着四周。她看见那拉贵人正与另一位贵人说得热络，眼神却不时瞟向亭中；也看见李答应独自一人站在一株海棠下，神色依旧带着几分怯怯，见到塔娜目光扫过，慌忙垂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塔娜心中了然。那日之事，于李答应是恩，亦是压在心头的石。在这宫里，受过旁人恩惠，有时反倒成了负担。

　　正思忖间，却见苏麻喇姑引着一位面生的老嬷嬷走了过来。那嬷嬷年纪与苏麻喇姑相仿，穿着体面，神色却极为恭谨，甚至带着几分刻板。

　　“塔娜格格，”苏麻喇姑笑着介绍，“这位是内务府派来的精奇嬷嬷，姓赵，最是精通宫中礼仪典制，针线女红也是一等一的好。太皇太后念着格格初入宫，特意吩咐赵嬷嬷日后常在永和宫走动，凡事好多提点着格格些。”

　　塔娜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丝毫不露，立刻起身，对着赵嬷嬷微微颔首：“有劳赵嬷嬷了。”

　　赵嬷嬷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全礼，声音平板无波：“奴才赵氏，给格格请安。蒙太皇太后恩典，格格不弃，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塔娜看着她低垂的眼睑和那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行礼动作，指尖微微发凉。太皇太后的“照拂”，果然来了。这不是普通的教导嬷嬷，这是放在她身边的眼睛，也是悬在她头顶的戒尺。是奖她前几日“应对得当”，也是警她日后须“更加谨言慎行”。

　　“格格年轻，许多规矩慢慢学便是。”苏麻喇姑语气依旧温和，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有赵嬷嬷在身边提点着，太皇太后也能放心些。”

　　塔娜垂眸：“是，塔娜谢太皇太后恩典，必虚心向赵嬷嬷请教。”

　　赏花宴草草结束。回到永和宫，赵嬷嬷便也跟着来了。她先是极快地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将正殿扫视了一遍，目光在窗下那几株过于“随性”的科尔沁草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格格这屋子陈设雅致，”赵嬷嬷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腔调，“只是这窗下的野……嗯，这些草，未免有失观瞻，不若让奴才吩咐人移去，换些应景的花卉来。”

　　塔娜的心提了一下，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嬷嬷费心了。只是这几株草，是塔娜从科尔沁带来，念想着故乡水土，看着它们，心里便觉得安稳。虽不成景致，却也别有一番野趣，还望嬷嬷容我留着它们。”

　　赵嬷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几株草，沉默片刻，道：“既然格格喜欢，那便留着吧。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一草一木，皆有定数，格格平日还需多看、多学。”

　　“是，塔娜记下了。”

　　接下来的半日，赵嬷嬷便立在塔娜身侧，从她行走的步态、端茶的姿势，到与宫女说话的语气，一一细加“提点”。

　　“格格走路，步幅还需再小半寸，裙裾不动方显稳重。”
　　“执杯时，小指需微微内敛，不可翘起。”
　　“吩咐下人，语气宜缓不宜急，威仪自在其中，不必高声。”

　　塔娜一一应下，依言调整，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被赋予了严格的标准。

　　傍晚时分，赵嬷嬷方才告退，言明明日再来。

　　塔娜独自坐在窗下，只觉得浑身僵硬，比在草原上骑了一日的马还要疲累。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那几株科尔沁草上。

　　云珠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其木格默默地点亮了宫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些许暮色，却驱不散塔娜心头的沉闷。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草叶。它们依旧那样绿，那样韧，在这规矩森严的宫墙内，固执地保留着来自草原的那份不羁。

　　“格格，”其木格轻声用蒙语道，“赵嬷嬷……也是奉命行事。”

　　塔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些草上。“我知道。”她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只是觉得，这宫里的‘水土’，养起‘草’来，规矩真多。”

　　其木格沉默了片刻，道：“再多的规矩，草根扎得深了，总能找到活路。”

　　塔娜微微怔住，转头看向其木格。灯影下，其木格的面容平静而坚定。

　　是啊，规矩再多，也是这宫里的“水土”。她要做的，不是抱怨水土不佳，而是要让自己的根，在这严苛的规矩之下，扎得更深，更牢。

　　她重新看向窗外，夜色渐浓，那几株草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起来，但那份顽强的绿意，却仿佛烙印一般，刻在了她的心底。

　　这仅仅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这位赵嬷嬷，以及她所代表的无处不在的“规矩”，将如同这紫禁城的宫墙一般，将她紧紧环绕。而她，必须学会在其中呼吸，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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