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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毒
“……”
坐在桌子对面的老人也不作声,眉挤作一团乌云,眼睛半闭,一副相当头疼的神情。
“我下周就搬走,爷爷。”诺尔迟疑地说,“我找到合适的住处了。”
不管是否考虑洛厄斯的提议,西边都还有价格低廉的住宿。离学校还算近,虽然周边环境不算多好……那些都无所谓了。
“你才17岁。”
“快成年了。”
“唉。我看你还是再等一些时间,我能说服我的儿子,让你在这里留得久一些。你这么点大,现在就一个人生活,怎么说都难放心……我儿子也就是脾气差了点。”
有时候诺尔真想找个角落大睡三天养足精力再来处理这些事情,就比如现在。他实际上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不得不现在就讲清楚这件事。
不能继续留下来。
男人虽说不喜欢他,之前倒也没有多加为难。何况那人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也还小。一个外人挤占他们的生活空间,他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我的性格和表达能力都一团糟,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
“麻烦?”老人郁闷地摇摇头,“你比我亲生的孩子懂事多了。当年那些人和我说你这孩子孤僻,他们头脑发昏不识得好坏。唉,现在我也是个糊涂的人了。连这点事都搞不好……”
和之前一样,这次讨论仍然没有得出什么实质上的结果。最后老人说,尝试改变你的想法还真是困难。
他默然不语。
回到卧室,黑兔坐在他的椅子上哗啦哗啦翻着他的书。他没收了书,自己打开来,发现是一本从旧家带来的绘本。
“我爱我的小家”。
兔子抱起手臂,黑亮的眼睛瞪着他。
接下来的一天,学校依旧没有复课。
诺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东西。中途他倒也出门过一趟,买些东西。只是路上的人看起来神色很奇怪,店员反应也很慢。像一种集体的“茫然”,仿佛都没睡醒。
好在下一天,学校终于发布了复课通知。
依旧是嘈杂的早课前,周围的人也恢复了平常。只是卡特来和他聊天时,他迅速察觉了话语逻辑中的不对劲。
“你是说艾琳死于蛇毒?”
“所有人都这么说。”
“什么意思?天台难道有蛇吗?”
“应该……有的吧……”卡特犹豫了,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我只记得有棵盆栽,然后是一块不要了的展板?有几只笨鸟总在那里。”
“有的啊。”另一边的同学神经质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令人兴奋的事。这让诺尔颇觉不悦。
“她朋友一直说不是蛇,什么被人谋杀了之类的。可是听说监控也查过了,就是蛇。一条细长的,红白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鞋带呢。闪电一样向她扑过去了。”
昨天看见的血,从窗户缓缓淌下的暗红色。
他喉咙发紧。
“被蛇咬……出了那么多血?”
“什么血?”两个人同时反问。
“没出什么血啊。”那个凑过来的同学比他更疑惑,“怎么了?……总之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吧。”
他被俩人盯得发毛,只是糊弄了一句“没事”。等那个同学散开了,他立刻摁亮手机搜索关键词。
没有任何相关的帖子。就好像昨天卡特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转而问卡特还记不记得昨天那通电话,只得到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打开手机反复翻,同样怎么也找不到昨天和卡特的通话记录。
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像被凭空抹去了。怎么可能……?
他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没有下雨,天空蓝得像文学作品中锈蚀城的海水。
他总觉得下一秒暴雨就会破开天幕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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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室的墙上有艾琳的照片,似乎是活动中拍的。她和几个学生,还有两个穿着玩偶服的人的合照。诺尔以前没怎么留意过照片说明中的人物名单,直至今天才发现。
照片上是一个腼腆的卷发女孩,很普通的t恤和短裙,被她旁边笑容灿烂的女孩摁着肩膀。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外语课见过她。不过自己这种人,记不住身边的面孔倒也正常。
收回目光,他才惊觉身边有个个子不高的女生,眼睛看起来有点肿,头发也梳得很随意,手揣在校服夹克的口袋里,灰色发卡别在领口上。
正是照片上艾琳身边的那个女生。
“佐伊”。
她原本也在看那张照片,撞上他的目光,不快地瞟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背包上挂着的黑色玩偶不太牢固地晃来晃去。
这时他才看清,那个迷你的玩偶正是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黑兔。
“佐伊?”他不敢高声,追上去几步,尝试小声叫她。她回过头,似乎相当没心情,但还是打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如果是问艾琳的事那你可以直接走了。”刚出门不远,她就没好气地说,“听他们说这说那,就也想来凑热闹,嗯?”
他局促地退了半步,正在斟酌措辞。
她貌似又有点后悔一上来就语气不好,抬眼打量了他两遍。
“你的玩偶看起来快要掉了。”他说。
玩偶头上和铁扣的连接处磨损得有些严重,标签上明显有橙色的水渍。
她连忙看了一眼背包,将它取下来,贴近仔细看它的情况。
“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啊……”她嘟囔着,仿佛很可惜,“真是。”
“我好像见过类似的玩偶。”
“……小时候在老家那边买的,一个普通杂货店。”她叹了口气,没把它挂回去,而是放进背包,“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我的记忆和事实似乎对不上,我听说你也是。……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证这件事。”
她怔住了,好一会才低头,缓缓拉上书包拉链。
“……实在要聊,去那边休息区。”
她朝草坪那边的玻璃亭指了一下。里面是圆形长椅,只有几只鸟在附近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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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的死因根本不是蛇毒。”她说,指甲轻轻刮着背包肩带,“我见过你。你的早课是在那个教室吧?那天窗户上应该能看到……她的血。”
“我记得。”
“是吗,你也是?”
“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一切都和昨天对不上号。”
她垂着眼睛。
“我相信她是被杀害的。午休时间还长,你愿意听听……关于我最好的朋友吗?”
“……如果不想回忆的话,就暂时别提了。”诺尔看到她的手在颤抖,连忙出言阻止,“你看起来实在很痛苦。”
“不,让我说吧。今天上午我父母不同意我来上学,要我再去和心理医生聊聊。但我还是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整理一团糟的自己,最后又慢慢泄了气,“那天她死亡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天色有些转阴。
“我跟艾琳认识很久了,差不多……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是外地人,转学来这边的。老家那边阳光很好,不像奎林斯,时不时就下雨。”
“从我认识艾琳以来,她一直在试图修复自己和生父生母的关系。她的父母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她被判给了父亲,但每天都被在无视。”
“没错,他们提供饮食和住处,但没有交流,没有关心。父亲和继母之间倒是和睦,只和她新出生的弟弟说话,俨然温馨的一家三口,却完全把她当空气。就这样,诡异地过了很多年。你敢想象吗?很多年。”
“……所以我拉着她去认识新朋友,去参加学校的活动,周末去公园或者商场到处走走。因为我不想她的青春里只有家里的烟味和冷暴力。我想让她暂时别淋雨,晒晒太阳舒展一会。仅此而已。”
“最后,反正……我百分百确定昨天学校天台的景象。她早上经常去那里喂鸟。可是昨天上课铃快响了她也没回来,我跑去找她的时候,她歪在天台的一侧……腹部血特别多……就,顺着铁丝网……”
“但是为什么,只是过了一天而已,所有人都在说她是被蛇咬的?我很确定那是刀伤。甚至……我忍着难受去看了他们给的监控录像。就是蛇,飞快地一闪,她没多久就软了下来,腹部没有伤口,也没怎么出血。不需要再做进一步鉴定,就是如此。”
“为什么我要这样纠结?好像……结果也没有差别啊。我那么费力地否定,难道就能……把她带回来吗?”
她慢慢缩作一团。诺尔知道她在擦眼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所有人都像记忆被篡改了一样。警察也是,老师也是。可能我……我,没多久也会忘记。那些血是我的幻觉吗?还是噩梦?”
“……你呢,虽然听我说了这么多,可是明天,你会不会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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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历史,诺尔完全听不进去了。铅笔在课本的页角戳了几个点,最后画了一只很小的兔子。
回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闯进卧室,从抽屉翻出从旧家带来的东西。一沓简笔画,妈妈留下的手机,一本相册。
他将这些东西珍惜地在桌上摆开,把坐在桌上看书的黑兔抱下来。
和那时一模一样。他想。眼神不免有些黯淡。
母亲和妹妹出事的那天,他目睹了惨烈的死状,满地的血。他甚至无法深入回忆细节,只记得一片红色。令人窒息的红色。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他在警局的沙发上,社工给他带来了热饮。他只记得自己不住地发抖,大人的交谈在他耳中只是一片嗡嗡声。最后那片嗡嗡声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仅仅一天后,一切却都变了样。警察,社工,邻居,脸上的神情都接近空白。他被带去做了笔录。一个接一个的问询,越来越奇怪的问题。最后他发觉那些问题逐渐开始偏离事实。他恐慌地站起来,说不对,不是这样的。
最后的最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大人们说——
没有血,没有谋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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