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作者:雨夜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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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叶梓


      高一的元旦晚会,叶梓味同嚼蜡。初中三年,台上有孟可,即便俩人还没交好,是平日一个屋檐下熟悉的影子,陡然跃上舞台,就有看头。连带着,前后节目等待比较,整台晚会就有了魂儿,活泛起来。再听她回来八卦点幕后花絮,个把月之后,都能听见绕梁的余音。不认识的人,我看你们比划什么,咧着嘴装出的欢天喜地,像事先摆好的竹撑子,再用混凝土浇灌的雕塑。叶梓心想,春节晚会比你们水平高多了,我都懒得看,难不成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捧你们的场。
      她跟旁边的谢音打了个招呼,从过道往外走。观众的脸晃在灯光下,同样的表情,一颦一笑,木偶般被台上演员牵拉着。叶梓经过,一个个的挨次歪过脑袋,闪过瞬间的不耐,嫌挡了他们的视线。门口还聚了不少人,羽绒服都搭在胳膊上,脖颈抻的老长。叶梓扒拉开挤出去,把大门从身后关上,狠狠的关住了一礼堂的喧闹。
      雾蒙蒙的天,黯淡成一个大灰盖子,没一丝缝隙。雪珠飘落,正努力的聚成雪片儿,空气中的温度都被它们贪婪的抽走了,冷的没了底线。叶梓使劲儿吸了口气,凉意渗到心脾的各个角落。无聊的燥被驱走,取而代之的是萧索的寒,哪个更难捱,她分辨不出。她把棉衣领子竖起来,拉链拽到最顶端,下巴埋进去,往左边拐向操场的方向。
      她近来经常喜欢一个人在操场坐会儿。看台下面有几个阶梯架子,铁锈斑斑,该是运动会时裁判的座椅,这一学期被她坐熟了,几步就蹬到最上面。木板呲着大缝,也还结实,她一坐就是半节自习。通常拿着书,却不一定看,有时候干脆垫在屁股下面。
      高中学业和初中相比不能同日而语。中考是个大筛子,全市学生在里面晃的七荤八素,挺到最后的进了北方中学的高中,叶梓他们班也不过堪堪留下来十几个。后面三年,通往各个大学的康庄大道,看似四通八达,实则高手云集,你不勒紧了缰绳快马加鞭,剩下的不过是窄户小门,进去了也抬不起头。
      叶梓的成绩没有初中那么拔尖儿了,月考一般在十名左右徘徊,被同学用化学名词戏称“二八稳定结构”,拖后腿的偏是化学。
      她到最近才恍然大悟,跟谢音发牢骚:“数理化啊数理化,化学怎么能跟物理数学并列在一起呢,是披着理科外衣的纯文科,靠的是死记硬背,得拿出郭靖学九阴真经的工夫才行。”
      班主任梁老师四十岁出头,恰好教化学,正是教书好年华,自认精力经验都在巅峰,严厉的像方程式。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一点差错就左右难平,不一定出来什么反应。只有看到班长赵浦宁等几个男爱徒,才眉眼松弛,音调愉悦,一头卷发丝儿放弃张牙舞爪。
      她总夸赵浦宁成熟,怎么叫成熟呢,叶梓不屑。整天无事忙一般的,教室和教研室之间蹿着,携着状子去,带着口谕归,皱出一眉头的忧国忧民,就是成熟了。才高一,头发已经见稀,稍长一点就耷拉在额前,衬的脸孔窄薄。眼神倒是锋利,扫过的路径总留下一道寒意。这个赵浦宁,还有另外三个男生,是从沈城外面的县城考进来的,住宿舍,同进同归,四乘一接力跑的飞一般,被同学称作四大天王——天什么王啊,叶梓跟张浛新嘀咕,四大恶人还差不多。也不行,缺个女的,还是四大家仆更贴切。段家皇爷不论在位出家,不都是跟着四个,他们几个天天围着梁太君,倒真像。
      还跟张浛新一个班,却是撒到大漠里的两粒沙子,难有交集。张浛新的成绩冲在前五,但没了初中时傲视天下的气势,学的苦了,洗澡的频率越发低。毛衣里掉出来的衬衣袖子油黑黑的,叶梓现在不烦,看着亲切,像初中时代唯一伸过来的记忆。外校考过来的,都是各个学校的人尖子,杀气腾腾。他们几个本校的,说是主场,但被所有客队的抱成团排挤,倒显得势单力薄。
      幸好还有谢音,叶梓想。军训一个星期,别人都写作文吹嘘,收获了坚韧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云云,她只想说,她收获了谢音。
      军训还是好玩的。高一刚入学,被集体拉到几十公里外镇子上的军营,号角冲天尘沙飞扬,训练场广阔苍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般的空旷。他们就是牛羊,被呼来喝去,藏在队伍里跟着遛便是,不用思考,脑袋是无用碍事的东西。教官都是部队的一道杠排长,阳刚威武,军装笔挺的站在队伍前面,脸板着,该奖该罚,从不含糊。叶梓有几次在队伍里乱笑,被罚出列打擒敌拳,打就打,一招一式的下来,也是满堂彩。回头得意的看教官,让归列,看不出喜怒——也是不大的年纪,怎么就那么强的自控力。
      可离开后,却揪心的思念,和所有女生一样,趴在床头写了厚厚十几页的信。教官都给回,单薄的一页纸,内容像复印的一篇篇大同小异的客气话,鼓励学习,还要继续锻炼等等——被冠冕堂皇的搪塞了,渐渐也就断了联系的心思。
      都是第一次离开家那么久,夜里不再被父母触手可及嘘寒问暖,才是真自由。本来累的沾着枕头昏昏欲睡,可熄灯号一吹,营房里就像高压锅开了,叽叽喳喳,吵闹翻腾。月亮透过窗子进来,漆黑成了暧昧,高低铺投下的影子像密密的林子,她们都是活泼娇俏的精灵。
      教官不这么想,有两次忍无可忍,吹哨罚她们紧急集合。一间宿舍十几个人,在月光下胡乱站成一排,狼狈仓皇,头发乱着,鞋子反着,还是一脸的嘻嘻哈哈。那就罚跑圈吧,一圈又一圈,怎么就不累呢。呼哧呼哧的声音里,叶梓一次次的遇见银河。那么多星星,撒在蓝缎子般的天空里,像哪个珠宝商的宝藏盒被打翻了,遗落了漫天剔透的钻石,闪着晶莹的光,映着不会醒来的梦。
      叶梓和谢音在一个宿舍。临走前的一天,大家都胜利大逃亡般的收拾行装,叶梓突然发现谢音蜷在最里面的铺位上不动,过去看,她把脸侧过去。叶梓好事儿,扒过她的肩膀,发现脸上都是泪,没擦干的痕,还有不断涌出的大滴。她白净,哭起来脸也不浑浊,泪珠儿像故意的点缀。叶梓两年前见过一次,一时有点恍惚。
      “怎么啦这是?”叶梓难得高中也和谢音分在一个班,这几天亲近了不少。
      “没事儿。”谢音两手把脸一抹,甩甩头,坐起来。
      “怎么可能没事儿呢,”叶梓不依不饶,“谁说什么了?欺负你了?跟我说说啊。”她自己早就看两个女生不顺眼,娇滴滴的,一到训练就说不舒服,围着教官,专挑轻巧的活儿。还有一次问叶梓,他们本校考高中是不是有优待,被叶梓怼了一句“我倒是想。”难道又去跟谢音说什么了?
      “没有,”谢音摇头,叹了口气,“我就是,就是不太想回去。”
      叶梓恍然,顿生知己之感,看着别人热闹的收拾,一脸就要回家了的解脱,以为自己是怪胎,原来谢音也是。当然不想回去,回家有什么意思,和爸妈没什么可说的,叶林也是。可什么都不说还算好时光,他们要是吵起来,更烦。事不关己,她从来不言语,但那么小的房间,一字一句都戳着她,待不住,又无处可去。偶尔又难免被伤及,他们心情不顺想找你错处,总归有—— 东西摆的乱,地没拖干净,月考成绩又掉了一名,到处都是何患无辞的辞,厚成一本辞海也不为过。
      谢音比她更糟糕。偌大营房,俩人在喧嚣中偷来一小片静谧,叶梓第一次听谢音说了家事。谢音是单亲,很小父母就离婚了,不相往来,她不记得爸爸长什么样。妈妈是老师,一个人带她,所有的教诲褒贬只与学习有关。
      “其他都没有用,只有学习好才是出路,这是我妈最经常说的话,”谢音说,“我也同意,学习好了,未来的可能性就多很多,可是,可是,我好好学习,经常想的是将来可以离开家,因为家里真的是太闷了……”谢音的声音真好听,没辜负这名字,叶梓想。她拉住谢音的手,手指头纤细修长的,和她的小黑手完全是两个物种,她一直以为谢音和她隔着银河,原来也是不过都是散落在一处的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上了。
      高一上半年,这么一直和谢音伴着。一个班级的原住民,别人看着顺理成章,只有叶梓知道她俩走了多久的路才算遇上。谢音没有孟可好玩热闹,一本正经,让叶梓收了不少贪玩的心思,也算踩上高中该有的节拍。
      孟可去了一所旅游职高,志愿报的随心随意,说听着名字高兴,尽管完全不知道学什么,去了才知道北方中学的好。她俩偶尔写信,话到信笺上,眼前的不如意被扩大若干倍,渗了满纸离别的悲切。信邮走了,被学业压着,思念就也升腾不起。下次信到的时候,看到信封上和自己相似的字,又难免感慨唏嘘。
      叶梓这会儿坐在看台上想到孟可,记起那次她瞥见孟可和小胡子他们,也是这样的冬天。她的红棉衣那么醒目,跳跃在一丛枯树和一堆军大衣里,她应该不会觉得孤单吧,叶梓想,她走到哪里都被围着,不像她,只能和谢音相依为命。此刻,一个人坐在操场上,雪花已经大片大片的落下,抬起头,它们都压着你来。躲不掉,只能跟着它们一起掉落,堆积,再沉沦。
      寒假叶梓继续读金庸,不过得偷偷摸摸。张浛新借她的天龙八部,五本,她铺在床垫子下面。爸妈给她隔离出一个小间,一扇刺绣屏风,上面的孔雀永远轻佻的开着屏,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那一边的叶林。叶林也上初中了,比她用功,每晚台灯什么时候灭的她都不知道。常常是她梦里大理或塞外逛一圈,睁眼发现叶林还没睡。至于嘛,她想,叶林的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儿,突然从一个毛头小子摇身变成上进青年,她怎么都想不出驱动力是什么。爸妈有他足够慰藉,何苦还管自己呢。虽说他们也没太管,但是小说不让看了—— 你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所有精力都要放在学习上——天龙八部只好在手电筒下面啃,黑漆漆的被窝里一束光,像段誉和王语嫣定情的枯井,是险恶江湖的旖旎天堂。
      大年初六下午,张浛新来拜年,实则是来换书,斜挎的黄书包鼓鼓的,四本笑傲江湖。爸妈对他颇有好感,成绩好的孩子,走到谁家都是鲜花铺路。袖口领边的油渍不丢人,是艰苦学习的证据,和马克思的破皮鞋一个性质。
      “今年怎么就一个人来啦?”叶梓妈见到他就笑呵呵的问,一问就戳张联长的痛处。去年他领着北车联一众队员,骑车挨家拜年。到了谁家再带走一个,到最后一处最远的,东陵附近,扩大成二十几人的浩荡队伍。人疲马乏,只能就地打尖,把人家冰箱里的冻饺子都扫荡一空。那同学吓的开学一见他们就叫蝗军,蝗虫的蝗。今年不行了,组织都散了,往日的辉煌随风而逝,怀念的功夫都没有。
      张浛新嗫喏着说:“ 阿姨好—— 没空找别人了,就找叶梓来讨论几道题。”谎撒的这么生硬,叶梓在她妈背后白了几眼,看着他的书包要流口水,比划着让他进小屋。
      张浛新进去四处打量,他家仨儿子,女生的空间总是好奇。叶梓这里一张小床,素蓝色的床单,蓝格子棉被胡乱叠成卷。一个两屉小书桌,台灯下坐了只瓷兔子,书本没有心事的散落在各处,除了稍干净些,也无大的不同。
      “幸好叶林不在,否则保不齐告状,”叶梓嘀咕着,朝屏风那头撇撇嘴。她让张浛新在书桌前坐,呼啦啦的拉开床垫,用手撑住,“快拿来,”冲张浛新的黄书包努嘴。张浛新忙不迭掏出书,把床垫下赫然暴露的五本换过来,再帮着把这几本铺好。
      “你可真行,”他咧嘴笑,虎牙顽皮的露出头。
      “没办法啊,”叶梓夸张的叹气,“敌人太凶猛,又没有猴肚子可以让我藏经,只能出此下策,整天被我压着,真是委屈它们了。”说着心疼的摸了摸天龙八部的书皮儿,“哎,笑傲江湖好看吗?和这个比呢?”
      “我觉得不一样,各有各的好。”张浛新眼睛小,叶梓总看不准他眼神里的光,是在看着她说话,但表达窗口太局限,就有欲言又止的踌躇,在眼后面不停的聚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股脑的涌出来。可这都三年半了,估计他也就这个德行。
      “你就这么没劲,典型的中庸——”叶梓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天龙八部没有射雕三部曲好看呢,看着乱,男男女女那么多人,除了阿朱,我就没谁
      特别喜欢的。那个阿紫,说古灵精怪是虚夸,分明心黑手辣,不知道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篇幅写她——”
      “天龙八部是金庸后期的作品了,应该更为复杂宏大一些,和历史也结合的紧,笑傲江湖还是比较架空的,里面的桃谷六仙特别搞笑。”张浛新耐心的说。他被叶梓数落惯了,若不是这个口气,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聊天。
      可叶梓这会儿没听他,坐在床沿上,怔在那里发呆,大眼睛眨啊眨,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要不,我们去看看孟可?你是不认识她家?”怪不得对阿紫似曾相识,叶梓想,原来是因为她像孟可。长相,脾性,她读书的时候脑袋里都是孟可的形象,竟浑然不觉。孟可当然比阿紫善良,但她也是按照自己的一套善恶标准随心所欲。叶梓想起皱皱巴巴沾着油墨的卷子,还有抽屉里的铃铛,忍不住想笑,还有屁股后面总跟着的陆文,明明就是言听计从的游坦之。
      “ 行啊,” 张浛新有点意外,点点头,“ 她家在歌舞团院里,我能找着。”俩人起身去厨房知会叶梓妈妈,她正在切酸菜丝儿,晚上吃火锅。
      “多切点儿啊,”叶梓叫嚷,“我最爱吃酸菜!”
      “你就是号称爱吃酸菜,”叶梓妈叨咕,“筷子头还不是都朝着羊肉。” “我是爱吃酸菜,可既然有羊肉,舍酸菜而取羊肉者也。”叶梓出门,洋洋得意的对张浛新做鬼脸。
      孟可家不难找,歌舞团大门进去直行,最里面一栋家属楼。一路上,礼堂,澡堂,食堂,挨着序列排出完整的小社会。这个院子叶梓路过很多次,门口大牌子字迹耀眼堂皇,她总觉得透着艺术的神秘,是和她最极端的风马牛不相及。好不容易进来了,乐得从张浛新车上跳下来,东张西望,想着能看到多少身姿挺拔脸庞秀美的演员,可是都没有。院子里人丁稀落,偶尔一两个行人,格外怕冷,捂得严严实实,眉眼都没得见。
      “歌舞团效益不好,”张浛新边走边说,“现在谁还看戏剧歌舞啊,都在家守着电视不出门。”
      “也是,”叶梓点头,“连学校礼堂都卖票放电影了,——好像孟可妈妈是演员,不知道现在改行了没。”
      孟可恰好在家,开门看见叶梓,直接扑上来抱住,大呼小叫。她穿身红色的薄绸袄,纤腰一握,前开襟的黑袢扣,袖口绣着金边。刘海用发胶高高的固定起,是最近流行的晚装头,后面梳成盘辫,脖颈被立领托的细长。小脸让暖气熏的红扑扑的,像年画中走出来的人。
      “你怎么长个儿了!”叶梓不乐意的嚷,“现在比我高了呢。”把蓝羽绒服脱下来往门口衣挂上一吊,拽了拽身上的蓝粗针毛衣。再转头看张浛新,像从哪个破庙跑出来的落魄秀才,傻呆呆的跟在后面。
      “你那是太聪明,被坠住了。”孟可嘻嘻笑,摸摸叶梓的脑袋。
      半年没见,孟可是又水灵了不少,皮肤白了一个级别。眉毛本就细弯,眉梢刮过,青涩被修掉,上挑出来精致与成熟,当然是和赵浦宁完全不同的成熟。
      她拉着叶梓和张浛新到里屋坐。穿过外面的大屋,叶梓被缝纫机旁几件要收尾的衣服惊的瞠目结舌,又感叹了一下墙上结婚照里,神仙眷侣般的孟家夫妻。难怪一双儿女长成这样,真让人“无可奈何”,叶梓想。
      里屋靠窗的床显然很久没人住了,被各种布料鸠占鹊巢。绸丝布麻,争先恐后的泛出不同的光泽,等着被挑拣临幸。
      “我爸妈去我二姨家串门儿了,我哥一般都不在,人家有自己的地方—— 你知道的哈。”孟可冲叶梓挤眼睛。
      叶梓想起筒子楼走廊尽头西窗下的黄昏,心里一热。
      “我本来也差点儿被叫出去溜冰,一时懒得动了——幸好没去,你俩怎么凑一起啦?怎么就想起来看我来了?你们都那么忙——张浛新你这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过年也没好好捯饬捯饬,你看我们叶梓,上了高中就是不一样,开始有淑女模样了呢!”孟可叽叽呱呱的,不待回答就继续问,像怕冷场的主持人,不停的让声音与情绪填满空间,也像太久没有遇见人的话痨,恨不得把满肚子憋的话一股脑的倒出来。
      叶梓坐在对面,椅子不牢,没动也觉得晃。膝盖上放着孟可递过来的小碟,瓜子花生糖块亲热的拥挤着。孟可坐在粉红的床单上,背后的墙面贴满了小虎队郭富城的海报,还有一张她跳飞天舞的小照,窗前的书桌扔着几本电影杂志。张浛新坐在桌旁,拿本杂志随便翻,和窗外远处高耸憨直的烟囱一般,烟起鸦落,都和他毫不相干。
      “他来我家还书,我想起你了,就让他带我来看看你,反正在家也闷,想着你就算不在,也是出来透口气。”叶梓老老实实的说。半年不见,不是生分,是一丝不知从何说起的踯躅。
      “还书呀,”孟可咯咯笑,眼睛眯成月牙儿,“我们学校的人都说,借书还书是男女之间约会最好的借口——可惜他们这借口用不上,他们都不看书!”
      “你们学校可真行,什么都能想到约会上。”叶梓略觉尴尬,瞄了一眼张浛新,他没听见般的纹丝不动。
      “那是啊,”孟可道,“你以为还是北方中学啊,学习高于一切,旅游职高,他们说了,就是学习如何吃喝玩乐,我以前真是不知道,吃喝玩乐还用学——”
      “那都学什么课程啊?”叶梓倒来了兴趣。
      孟可挠了挠头:“哎,你吃这个大白兔,可好吃了。”扒了一块糖,硬塞到叶梓嘴里。
      “课程也挺复杂的,地理历史英语,还要学什么政策理论,不过学什么都不重要,考试都是一顿狂抄,”她挥起手臂,做出张狂的姿态,“说到底,不用参加高考了,都是来混个毕业证,老师也睁一眼闭一眼,不难为人,日子可好过啦。”
      “唉——”叶梓一声长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张浛新,你听听,为什么人家可以过的这么逍遥,我们就非得在黑暗中挣扎,把牢底坐穿,不,至死方休——”说完狠狠的嚼着嘴里的糖,奶甜味儿腻了满口,倒有几分发苦。
      “少来吧你,”孟可拍了她一下,“咱俩换你愿意呀?你根本受不了这里的人,你过去看不上陆文潘立学他们,他们要是放到我们学校,都得是人尖儿——这些人听说我初中是北方中学的,都不信,我拿了校徽,又拿了咱们的毕业照合影,才把他们都镇住,把我当公主了都。”孟可美滋滋的讲,手里抓了把瓜子,嗑的飞快。
      她应该很快乐吧,叶梓看着孟可的眉飞色舞,暗自想。众星捧月,不用学习,是孟可美好生活的全部所需。自己的郁闷与怨怼无处宣泄,越发堵在胸口,像压了块渍酸菜的大石头,等着被淹没的新鲜嫩绿一点点腐朽。
      还是忍不住诉了苦。叶梓没提谢音,怕孟可心存芥蒂,就说高中没意思。外校来的都是一群狼,绿眼睛夜光里闪着,无所不在,不用看也觉得瘆人,“没劲,把名次看的比命都重,做什么题看什么书都遮着掩着,生怕被你知道,但还偏留了一双眼睛在你这里,要不,就是拍老师马屁,不是说高三有好多保送名额吗,现在就都瞄上了,据说还有家长来给老师送礼,现在想当年那个梅冬辉,真是小巫见大巫——是吧,张浛新,不是我夸张吧,是不是现在特压抑?”叶梓朝张浛新喊着,那人不置可否的看了她一眼。
      孟可认真的看着叶梓,黑眼睛里叶梓的影子小的滑稽,她小声说:“要是有谁欺负你,你跟我说哈,我现在想找一个连的人都行。”
      “嗯,”叶梓咧嘴苦笑,知道这永远都不会发生。她像一个在狂风中颤颤巍巍站不稳的稻草人,能怪风欺负人吗?来一个营又如何,风能被赶跑还是被吓退,就算给你挡住,能多久呢,总得找到御风的角落,要不就是学会迎风起舞。叶梓不知道自己有哪种本事,也许都没有。
      聊了个把小时,孟可始终是雀跃的小鸟,在温巢里左顾右盼,之前信里的哀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调,叶梓安心的想。倒是自己的满腔愤懑,有点不合时宜的矫情了呢,和这节日的喜庆颇不相配。该走了吧,她站起来说,我妈还等着我吃火锅呢,她伸出舌头做出馋嘴状。张浛新这话听的清楚,立刻也起身。孟可的脸色倏地变了,像是不知道叶梓还会走,嘴角依旧翘着,但没了笑意,一脸都是被拉扯的勉强。
      “行啊,”她说,“我出去送送你们,这一天也没出门儿,外面总有放鞭炮的,我都躲着,那些人真行,过了破五还那么起劲。”
      三个人往大门口走。孟可挽着叶梓的胳膊,叶梓还是看到冰道就忍不住溜过去,孟可就跟着她小跑两步,也不松开。偶尔响起鞭炮声,看不到放的人,就是在远处空气中冷不丁的一声乍响和袅袅升起的烟雾,散开后是比之前的静谧更深的幽怨,还有阴冷。
      “又要下雪了,”叶梓念叨,“高中开始要求假期去街上扫雪,我常想,你要是在,肯定喜欢,大家抡着锹铲起雪,往路过的公交车轮子上抛,上面的人气得干瞪眼也没辙。”叶梓想起来那些人的表情忍不住笑。
      “是啊,我肯定喜欢。”孟可小声说。
      到大门口的牌子下,叶梓不让孟可再送了,坐上张浛新的自行车后座,跟孟可使劲儿挥手。孟可点头,红色的影子苗条俏丽,在阴翳的天空下,逐渐缩小成一个红点,继而不见。孟可在哭,叶梓知道,因为她自己也是。眼泪流的那么快,冷风吹着,泪珠像一层层冻在了脸上,再也抹不去。
      “你说,是不是有些人一旦分离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再见面,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叶梓说,像在问张浛新,又像自言自语。
      张浛新没言语,闷头骑的更快。
      到了胡同口,叶梓下车,说自己走进去,张浛新叫了她一声。叶梓看他,也是一脸的红,风吹的吧,倒掩住了肤色被青春痘搅乱后的浑浊,散发出几分难得的朝气。可这红,一点点的集聚,慢慢蹿到眼睛里,闪出两丛火苗。他的眼神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叶梓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刚才说分离,其实,”张浛新说,“我这次特别庆幸,上高中还能和你一个班。”
      “是啊是啊,”叶梓飞快的说,“只有我们四五个人还在一起,你和谢音,要是没有你们,我得多孤单啊。”
      ——不要不要,叶梓恐惧的想,千万不要,欲言又止心知肚明装聋作哑心照不宣,你觉得怎样都行,只是求你不要说。说了,只有拒绝,从此只剩尴尬的闪躲,无力的挣脱,再也没有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再也没有忘记性别的笑闹,再也没有不用掂量的数落与嘲弄,再也没有全无隔阂的畅聊。这是我荒漠中的最后一块绿洲,求你不要拿走——
      张浛新摇了摇头,依旧在说:“我说的不是他们,是你。”
      “你快看,这迎春花都快开了!”叶梓突然叫起来,指着旁边的一丛枯枝,声音大的吓了自己一跳。
      “这不是迎春,是连翘,”张浛新看了一眼说,“迎春树是弯枝,连翘是直直的向上。”
      “嗯!”叶梓使劲儿点头,“不管是什么吧,今年春节晚,这会儿你看,都有花苞了呢——你知道吗,”她转过头盯着张浛新,一字一句的说,“我特别喜欢早春的新叶,是那种要滴出水的嫩绿,待到夏天,树茂盛了,变成深绿色,我就不喜欢啦——你懂吗?”
      张浛新看着她,这女孩儿嘴唇倔强的抿着,眼睛里透出决绝。
      “嗯,我懂了,”张浛新屈服的说,火苗渐渐熄灭,又是看不清的眼神, “你快回去吧,多吃点羊肉。”
      上楼的时候,叶梓长吁了一口气,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子。分离,空间与心灵,要让我成为孤家寡人吗,她悲叹。孤独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如此惧怕呢。
      开学后没多久,叶梓被班长赵浦宁抓着出黑板报。
      “看来看去,就你字最好。”他笑呵呵的说。
      想抓壮丁当然得给几个甜枣,真够成熟的,叶梓没好气的想。多半是别人都舍不得这宝贵时间吧,自己偏抹不开面子拒绝。就这一次,下个月他爱找谁找谁,她恨恨的想。
      板报只能晚自习之后抄,天还没热,窗户都关着,粉笔落在后墙那块木黑板上,像英语周老师的高跟鞋敲打着地板,脆亮又急人。叶梓站在凳子上,刚写了一行就打哈欠,粉笔灰趁机落了一嘴,气的呸了两声。
      “你这是呸我呢?”叶梓低头,赵浦宁正仰头冲她笑。
      她撇嘴:“班长大人,我可不敢,您位高权重的,我们小民只有拥戴的份儿,哪敢有不尊举动。”
      “哦——原来冲着我是班长,那我要不是班长呢,你就敢呸我了?”赵浦宁打趣。
      “您不是班长,我还呸您干嘛呀。”叶梓懒洋洋的答。
      “这不就是了,被我说着了,还是呸我的——”赵浦宁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行啊你——”叶梓发现上当了,这是少有的事儿。她伶牙俐齿心思敏捷,没人能在嘴头上讨了便宜,竟然被这个人绕了进去。顿时清醒,打算提高警惕。
      “您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不就这几页纸嘛,我九点半之前肯定抄完,关门走人就是,不劳您大驾。”叶梓扬了扬手里赵浦宁准备的稿子,无非是校办规定学习的文章,还有最近的国家大事。叶梓的粉笔字俊朗,无奈内容无聊无趣,心里忍不住连呼,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那可不行。”赵浦宁不笑的时候眼睛不小,眼神特别严肃专注。成熟的人可能都这样,叶梓忖度,注意力就像引力,强大的发射,是为了牵扯你的,让你必须得听他说话。
      “我肯定得等你写完啊,要不也太不负责任了,再说我住校,回去了也没什么事——哎,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送叶梓。”后面这句是冲张浛新说的,他收拾好了书包正往这边张望。
      “别别,”叶梓吓得停了笔,“我可不用你送,我家就在学校对面,穿个马路就到了。”
      “一会儿再说,你先抄吧——要说你这字写的就是好,”赵浦宁抬头欣赏着,“还好我发现的不晚,应该找梁老师讨个伯乐奖。”
      这人可真会说话,每个字都让你熨帖,叶梓想,可她就是不知该怎么接,她会怼会辩,就是不会客套,只好咧嘴笑笑,拼命的奋笔疾书。赵浦宁就在下面靠桌子站着看,偶尔提醒她错字,或者递个粉笔擦,存在的恰到好处。日光灯在头顶上嗡嗡的震,叶梓头一次觉得这声音这么刺耳。教室里稀稀落落的还坐了十几个人,舍不得把脑袋从书本里拔出来。另外三大家仆还在,偶尔过来瞅瞅,和赵浦宁扯两句闲话。叶梓一声不吭,像毒日头下只知道埋头耕地的老实长工。
      稿子抄完了,叶梓发现字写的有点小,黑板右下角眼看着留了个大窟窿。
      “要不找个人来画幅画吧,打个补丁。”她跳下凳子,拍着身上的笔灰,皱着眉头说,她可绝对不能再重新来一遍。
      “现在上哪儿找啊,明天早上年级就要评比打分了。”赵浦宁也不急。
      叶梓郁闷的扭头看他,他盯着黑板,挺直的鼻梁抢尽了整个侧影的风头。“要不这样吧,”他商量着说,“你随便再抄点什么上去,一首诗,一段歌词,都行,规定内容抄完了,也没说不让写别的,不出格就行,保不齐还出彩。”
      “行啊,”叶梓愁眉顿展,“这个简单。”她斜睨了赵浦宁一眼,心想不信治不了你。换了根深蓝色的粉笔,写上:诗词赏析——

      临江仙咏絮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叶梓写的痛快,一气呵成,退后几步看看,终于字尽其貌,算功德圆满。得意的跟赵浦宁说:“怎么样,这几天恰好柳絮乱飞,这词应景吧——”
      “你可真行,说来就来,”赵浦宁赞叹,小心的念了一遍,笑,“你别欺负我读书少哈,这词谁写的?千万别说是你——”
      “当然不是,我哪儿有这咏絮之才。”叶梓笑,暗忖,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薛宝钗啊,不不,曹雪芹,他让薛宝钗写的,”这话说出来有趣,叶梓越发乐不可支,“曹雪芹特别厉害,能让每个人写出不一样的诗词,还就像他们自己写的,你看,这词,典型的薛宝钗风格,达观,有志向。”说完竖了竖大拇指,笑吟吟的看着赵浦宁,肚子里笑开了花,心想,我这暗讽你读一百遍也看不出来——你不就是,借着梁太君的风,等着上青云嘛。
      赵浦宁浑然不觉她肚子里的小九九,点头说:“红楼梦我还真没怎么看过,对薛宝钗没概念,但这词读着不错,立意也上进,行,就这么着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也亏得你肚子里有货,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腹有诗书气自华,才能打这么大个补丁,否则还真是没法交代了。”这话诚诚恳恳,倒像窟窿不是叶梓的失误,是黑板的天然产物。
      叶梓收拾书包回家,赵浦宁一定要送。
      “这都快十点了,沈城又不安全,你家不是近吗,我送你过去,正好跑步回宿舍,当夜跑锻炼。”
      叶梓想了想她家那条长胡同,妥协了。教室已经没人,俩人关了灯出门,高中部门前的林荫道长直的伸出去,通向中央小树林的方向。围着的一圈路灯,像迢迢银河。相隔另一面的初中楼,记忆簇拥的挤不下,这边,只有一片苍白。叶梓想,恍如隔世,应该就是这感觉,旁边这个人,实在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也好,那就不说吧。
      “还是你幸福啊,”出了校门,这人像知道她的心思,指指大门,“能在这里待六年,我在宿县的初中,连操场都没有,运动会要借附近的大学场地。”
      叶梓扭头吃惊的看着他。
      “你不信啊?”赵浦宁笑,语气无悲无喜 ,“你在沈城长大,没去过下面的地县,北方中学这条件,那里的学校想都不敢想。”
      “你家很远吗?”叶梓脑袋里闪过一堆问题,可他不是张浛新,她不敢问的那么尽兴。
      “还行吧,得去南站坐火车,三十四分钟。”
      “啊!”叶梓几乎叫起来,“你每周回家,要坐火车?!”望了一眼马上就看得见的自家窗口,忍不住有几分羡慕。
      “你觉得好玩吧,”赵浦宁又笑,和不笑的时候像两个人,眼睛眯成窄窄的一条缝,一点心事都藏不住,那些需要苦心经营的城府,瞬间灰飞烟灭。
      “我可不觉得好玩,坐的够够的——我爸是列车乘警,我没上学之前,几乎是在火车上玩儿大的——不过还是有个好处,”他故作神秘,“我爸给了我一张通勤卡,我现在回家坐火车不用买票。”
      “是嘛!”叶梓笑了,“你这什么,通勤卡,只有你能用吗?还是我们也可以拿来使使?”
      赵浦宁很意外,看了看她的样子,嘴角咧着,眼睛却眨的认真,拿不准是不是玩笑。“这个嘛,卡上面有照片,查的不严能混过去,查的严,恐怕卡都得没收。”他老老实实的说。
      “行啦!”叶梓忍不住笑出声,“逗你玩呢——您是班长大人,怎么能纵容我们这些刁民的鬼蜮伎俩——好啦,我到家啦,喏,就前面这个楼,您赶紧跑步回去吧,记得把那个宝贝卡藏好哈!”叶梓蹦蹦跳跳的挥手上楼。
      爸妈自然还没睡,各捧本书,没什么动静。她打个招呼径直进小屋,往床上一歪,冲屏风那头台灯下的叶林喊:“你说,要是能每天坐火车上学,是不是挺浪漫的?”
      “浪漫?姐,你没事儿吧,”叶林最近在变声,嗓子哑哑的,“浪费还差不多,时间都搭在路上了。”
      “嘁——没劲,小古董,老学究!”叶梓踹了脚椅子,懒得再言语。
      板报第二天颇受瞩目,叶梓的字好,又多了个诗词赏析的版块,难得的总有人围着看。
      “真有你的,”课间谢音对叶梓说,“咏絮词也往上写。”
      “没事儿,”叶梓促狭的眨眼,“他们不懂,再说了,这词多好,这屋里屋外,到处都是想上青云的柳絮嘛,多么应景——”
      “你呀,”谢音摇头,“可不能以为只有咱们自己聪明,再说了,想上青云也没错啊,你,还想上清华呢。”
      “别说清华了,”叶梓争辩,“就算我也想上青云,可我不会到处去借风啊,我就靠自己,上到哪里算哪里。”
      “话是没错,”谢音想了想,说,“可你是叶子,长在树上,天生就往上走,那些柳絮,不借着风,怎么能飞起来呢。”
      “好啦好啦,”叶梓亲热的搂住谢音的肩膀,息事宁人的说,“就你最宽宏大量,是理解万岁的标兵楷模。”心里觉得谢音说的不无道理,再看赵浦宁进进出出的忙碌样子,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赵浦宁得了好,下个月还找叶梓出板报。叶梓的咏絮词铺展了一个月,别人没觉得如何,自己如芒在背,不敢不答应,嘴里叫唤要好处:“不是非得你那张什么卡,糖葫芦冰棍儿都行哈。”敲诈的明目张胆,自觉还算手下留情。
      赵浦宁说:“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上次就后悔,连瓶汽水都没给你买。”说着,用粉笔在黑板左侧隔出长长的一块区域,说道:“这片,这次都给你留着,诗词赏析,你随便发挥哈。”
      叶梓乐了,但也不敢再造次,乖乖先抄好了规定文章。想了想,一手举着糖葫芦大嚼,一手刷刷刷,默了首舒婷的致橡树。
      “我是叶子,必须得歌颂一下树,衣食父母嘛。”她牵强附会的解释。
      “嗬,”赵浦宁笑,“这还是爱情诗呢,也行,伟大的爱情也是值得歌颂的,不算违规。”
      “您是班长,最有政治觉悟和高度,您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叶梓没心没肺的笑。听同桌董刚说,赵浦宁已经交了入党申请书,每个月都写思想汇报给老师。自己这团徽还没戴热乎,人家已经欲穷千里目了。叶梓想问谢音,柳絮飞的太高,万一风停了怎么办。想到谢音肯定又要说她果然是问题少女,只好自问自答——风停了掉下来也没事,反正身子骨本来轻飘飘,摔也是轻盈的落地,没损失什么。
      板报彻底成了叶梓的活儿。好在一个月只有一次,还有诗词专栏刺激着,她忍了。有两次心血来潮,月中的时候更新了诗,惹得总有人过来问——再换一首呗,这首都看熟了——她索性每个周末都擦掉重写,还找谢音来帮忙写英文诗,拜伦叶芝泰戈尔,反复读,把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
      赵浦宁不管她写什么,每次看到她拉开架势,赶紧乐颠颠的跑过来,帮忙擦黑板拽桌子递粉笔,然后糖葫芦冰棍儿伺候。谢音看不过去,有次说:“班长,您这把叶梓都惯坏了,她抄诗是自得其乐,可不敢劳您大驾这么鞍前马后的。”
      “我这什么都没干,”赵浦宁道,“叶梓这是给全班同学陶冶情操,尤其像我这读书少的,写作文总愁没词儿,这每天读读诗,受益匪浅,必须得照顾好。”
      叶梓冲谢音吐舌头,心里特想问赵浦宁,您那些思想汇报的词儿,都是从哪儿学的呢。
      赵浦宁成绩属实一般,中游,有时还偏下。没有太突出的科,成绩单每次平淡庸碌。张浛新已经进入状态,和另一个同学摽着争第一——过去那是自己的活儿,叶梓不明白怎么就不行了,成绩在六到十名里面晃。几次铆劲儿想进前五,总像碰到铜墙铁壁,撞的七荤八素。
      “你还是不够用功,”对着期末的大榜,叶梓盯着自己第七的名字发呆,张浛新特意过来跟她说,“他们每天晚自习回家,还继续学习呢,得到十二点以后,海淀黄冈的题,都做的特别熟。”
      “啊,”叶梓惊了一下,“他们不困啊?!我每天回去,基本上躺着就着了,哪儿还有精力做题。”说完有点心虚,当然不算被窝里看小说的时间。今年过生日,磨着妈妈送了本《飘》,那么厚的书,看了两三遍,书脊顶端都磨破了。第一次读完,没法接受白瑞德离开的结局,上学听课都恍惚的,精气神儿跟着随风而逝。谢音不知她怎么了,问了几次,后来搞清楚是看小说闹的,气得说,这满楼里也就你还有心思替郝思嘉小姐发愁。
      叶梓瞪眼,问张浛新:“你也是?做题到十二点?!”
      张浛新耸肩,无奈的说:“我没那条件,我二哥今年高考,家里连书桌都轮不上我用,我最多躺床上背背单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梓心里有点酸,轻声说:“你爸妈真不容易,供三个大儿子念书,好在,也快熬出头啦,再说,还出了你这么个天才,以后日子可享福了。”她知道张浛新妈妈身体不好,早就办了病退。爸爸是北边科研所普通职员,条件一般,张浛新一年到头就那么两件衣服。家拮据,走出来的人就局促,空间与人物,相契相容。
      张浛新摇头:“天才可不敢说,我大哥二哥都考师范,说到我这儿,就可以不用考虑学费,随意报了,哎,我也挺不忍心的,他们成绩也都不错,按理说,考哪儿也都问题不大。”墙上的大榜贴的结结实实,张浛新的名字赫然在第一杵着,多少人艳羡,可他也不开心。叶梓看着他若无其事往座位走,校服裤腿耷拉在鞋面上,后角拖着地,裤边被磨毛了,几根粗线头没精打采的伸将出来。教室所有人都比他鲜亮,此刻却成了灰色的背景,只映衬出他独自前行的孤寂。叶梓想起冬天他眼睛里那两丛小火苗,觉得自己也挺冷漠,没比陶乐庄园的郝小姐强多少。
      暑假作业堆积如山,饶是如此,叶梓也和谢音约了两次。在电车站碰头,咣当一个来小时,到南站附近的商业街闲逛。家里没电话,是早就定好的死约会,放假分开的时候约了第一次,回来路上再拉钩说好下一次。时间地点,风雨无阻。
      六路无轨电车沿着长江大街一直向南,路上经常戛然站住,被点了穴道一般,电车辫子又掉下来,叶梓赶紧探出脑袋看热闹。斜挎着售票夹的女售票员冲下车,和司机一起拽着郎当的麻绳子,边喊着向左向右,好半天,听到“咔哒”一声,辫子夹住空中的电线,车抖了一下,又恢复精神。售票员上来,狠命关门,牛哄哄的喊一嗓子“走——”,像她刚拯救了地球。
      谢音最喜欢街拐角的外文书店,那里的喇叭常年只放一首曲子,谢音告诉叶梓,是卡朋特兄妹唱的昨日重现,还在磁带柜台指给她看。俩人经常在里面一站就是半天,只看不买,看完再换一本。她们这样的人很多,把书店当图书馆,连售货员都不觉得有不妥。
      叶梓有天在礼品柜台看中了一张音乐卡,白色沙滩堆积成心形,一架红色的三角钢琴,飘出的音符组成了两个单词,FOR LOVE,画面恬淡悠远。展开后,昨日重现的曲子一个个音符的跳出来,没有和弦,像天地没有任何其他存在。只有昨日,只有你我。
      “好想买啊——”叶梓把卡贴在胸前,噘着嘴叫唤。
      谢音扫了眼价签,冷静的说:“可不便宜啊,你再好好想想——再说,这卡是好看,可是,love啊,你能送给谁呢?”
      叶梓狡辩:“买的时候不一定是要送给谁,等到见到想送的人,就知道啦,这才有意思嘛。再说,Love的意思很多,也不能太狭隘了不是。”
      谢音不置可否,说:“反正我不建议买,你要是特别喜欢,随你,人喜欢什么东西也不容易,物质嘛,归根结底要为精神服务。”
      叶梓付了钱,像捡个宝贝般开心,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没错,今天若不是带足了零花钱,这美好的精神还真买不起——哎,回去车票你先帮我买哈。”
      高二开学,学校别出心裁,要搞篝火晚会。操场中央垒起个大木堆,金字塔状,高高耸立,到晚上燃起来,火苗冲天,木条高兴的噼里啪啦,蹦着火星,在化为灰烬的路途上履行最后的狂欢。天上的星星月亮正常的值班,被比的暗淡,也被升腾的烟气呛的难捱,索性躲在云后偷懒。各班级按照划分区域,摆好椅子,围了好大的一个圈。几个音响大喇叭高亢的工作,噪音呲呲啦啦的,不影响里面声音的欢腾。各年级半即兴的节目,朗诵合唱,看不真切,刺的耳膜疼。
      这完全就是校领导们的自嗨,叶梓想,我们是菜里的料,被火慢烤着,供他们呷那一口汤。他们班正好被篝火堆挡住,舞台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火苗的姿态,一会儿飞舞着要拼命的吞噬,一会儿又徒劳的懈怠下去。她和谢音坐在最后,谢音带了一摞单词卡,间或就着篝火的光亮低头盯两眼,再放下,念念有词的背。
      “你累不累啊——”叶梓揶揄着说,“不过这也真是浪费生命,哎,你看给咱们班头忙活的——”赵浦宁在班级最前面始终站着,一会儿弯腰听梁老师说什么,认真的点头,小跑到校长那里蹲下来汇报,十足的人肉传话筒。一会儿又和二班的女班长指指点点的聊什么,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运筹帷幄。
      谢音瞥了一眼,嘴角抿着笑:“班里也需要这么一个人,将来到社会上,这样的人也吃得开。”
      “管他呢,”叶梓打开书包得意的说,“幸好我今天有所准备。”掏出一本鹿鼎记,扭开心爱的手电筒,光聚集在扬州城的丽春院,比眼前的任何光景都风情万种。
      正看的高兴,椅子突然被人猛拽了一下,叶梓差点儿仰天跌倒,回过神儿
      愤怒着转头。后面站了一个人,正嘲弄的看她。
      “行啊,花落去同学,还有时间偷看小说呐。”
      叶梓的心情骤然火苗高涨,高兴的喊:“你怎么来啦?!”声音大的引得好多人回头,连前面的赵浦宁都往后面探头看。
      “这是孟何,孟可的哥哥。”叶梓跟谢音介绍。
      谢音“哦——”了一声,俩人礼貌的点点头。
      “你出来,我跟你说点事儿。”孟何招呼叶梓,表情声音也成熟,但到了极高的段位,叶梓没一点反抗的念头。
      不远处恰好是叶梓经常盘踞的铁架子。俩人走过去,几步蹬到最高处坐下。篝火和喧闹瞬间远了,不再招人讨厌。火苗和歌舞是呐喊庆祝,月亮星星也俏皮的探出头。眼前的世界庞大深邃,还是承载不了叶梓心里要溢出来的快乐。
      “高中好玩吗?”孟何问,腿长长的,撑在干净的蓝运动服裤子里,把铁锈架子和破木板衬的寒酸。运动鞋那么白,比叶梓黑黄的那双的大出好几个码数。
      “不好玩,好无聊,就像这样——”叶梓老实的说,指了指那团火,声音却不无聊,微微的抖。
      “鹿鼎记不无聊是吧,你可真行,学习这么紧张,还有时间看小说。”孟何侧头看她,眉毛挑着,像要把这怪胎打量清楚。眼里也有火苗,长睫毛挡不住。那不是篝火的影子该多好,叶梓偷偷的想。
      “鹿鼎记也有点无聊,”叶梓撇嘴说,“不如以前的好玩。”
      “你这是孩童之见,”孟何头摇的不屑,像在篮球架下翻看叶梓的本子, “鹿鼎记才是金庸最有深度的作品,韦小宝长在妓院和皇宫,是天下最黑暗的两个地方,他能存活下来,在社会中的生存技能是谁也比不了的——你好好学着点儿吧,别整天就知道风花雪月。”
      “我怎么风花雪月了?”叶梓不服,皱眉噘嘴。
      “还说呢,”孟何冷笑了一声,“您上次给孟可的信,那首什么无可无不可的诗,孟可看了,哭了半宿,我回家听我妈念叨,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哪个男生写的啊,我拿过来一看,嘿,什么男生啊,这不是那个大义凛然的花落去同学吗,您不是孟可的大救星吗,怎么把人家惹成这样。”
      “啊?!她哭了啊?”叶梓心里一阵难过,她没想惹孟可哭,那诗是她们那次见面后郁闷的时候诌的,没人可炫耀,过了一阵子寄给了孟可。没收到回信,想着她不一定会在意,谁知道触了哪根筋,引发这悲惨后果。
      “那现在呢?早就没事了吧——”她小心的问孟何。
      “没事啦,人家现在和同学去北京实习了,开心着呢——所以您呐,不管是救星还是克星,先别忙着写信吟诗了,人家收不到。您就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孟何笑呵呵的说,“还有诗里那些什么,沼泽星空的,你离的还十万八千里呢,别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什么年纪就得干什么年纪该干的事儿,别耽误了光阴——你现在成绩怎么样啊,还能独占鳌头吗?这北方中学的高中,卧虎藏龙,你这’特聪明的’,日子也没那么容易过吧?”他咧嘴坏笑,牙整齐洁净,像孟可的扩大版。
      叶梓不理他的问题,追着问:“孟可去实习了?怎么没跟我说呀,这才高二,就去实习了?怎么还去北京那么远?那通信地址有了吗?你下次告诉我啊
      ——”下次,说完这两个字,心里一阵欣喜。原来如此——他来,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怕我写信白忙活,还怕我不好好学习——他总归是记着我的。花落去还是大义凛然,都没关系。眼神里的嘲弄还是不屑,把我当孩子般的笑话,也没关系。记着就好,哎,这篝火,这会儿看着可真美呢。
      “我可告诉不了你,”孟何的话像盆冷水,所有的火都能片刻浇灭,“我也马上要走啦。”
      “你去哪儿?!”叶梓惊到了。
      “小姐,您都又长高了不少,也得允许我毕业吧,”孟何哼了一声,“我这两天都会收到单位通知,准备去深圳了。”说完站起身,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抻着胳膊转着腰,一副要去广阔天地驰骋的架势。
      “深圳?那么远。”叶梓黯然的说,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见,心里一股苦酸的味道,蹿的比篝火还急。
      孟何听见了,说道:“没错,这是我目前能去的最远的单位了,我就是要跑的远远的,那才够劲儿——大学这几年已经憋屈的不行。”
      “我也想去很远的地方,一直都想……”叶梓支吾着说,站起来。这两年是又长了个头,可比孟何还矮着大半个头。
      “那你才更得好好学习啊,大学就考出去,别像我似的,差了几分,在沈城多窝了四年。”
      叶梓心里恨不得把差的那几分写到牌子上供起来——若没有它们,我就不会遇到你啦。
      回到座位上,叶梓失魂落魄。谢音几次问她话,赵浦宁跑过来跟她说下次板报记得加点篝火晚会的内容,同桌鲁刚问她看没看见自己的椅子,比别人都结实一些的那把,张浛新过来,归还刚才从她空位上拿走的鹿鼎记和手电—— 她都只知道嗯嗯啊啊。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她只有这一个念头,像篝火熄灭后的漫天烟尘,一切都化为灰烬了,依然久久不能消散。
      周日下午,叶梓揣了那张音乐卡,借了叶林的车。她骑到之前和孟可看罗马假日的军人俱乐部——不记路,只能用这笨方法。那年被大头追,又怕又急,出门就错了,这样一直顺着往东骑下去,后面又拐了几个弯。当时孟可在后座指挥着,像指点战役的女将军,现在只能孤军奋战,前途未卜。
      夏天比冬天好吗,也许吧,这是日头最威风的季节。让杨树茂盛挺拔的自大,柳树婀娜成了熟透的妇人,把柏油路晃的虚伪耀眼,天空不敢由着性子的蓝,知了谄媚的乱叫,让人心烦。
      居然看到了那个大铁门。叶梓想,这是好兆头吧,若是不该来,老天爷不会让她找得到。张浛新家谢音家去了几次也记不住路,这个偶然邂逅的不相干的院区,敞开双臂欢迎着她呢。院子里还是热闹,路边多了几排单杠,也许原来就有,冬天里是冰冷的多余摆设,此刻吊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像林子里的猴子。路上粉笔划着格子和线,一帮帮的跳房子打沙袋。骑车得躲让着,那是人家的领地,楼上敞开的窗子里有大人看,偶尔跟着叫嚷几声。孩子们玩儿的热火朝天,没人抬头搭理。
      叶梓找到单身宿舍楼,像每天都回来一般的轻车熟路。那个冬天,这里曾经是她们温暖的避难所。三楼,走廊笔直的伸着,好多房间敞着门,挂的布帘被过堂风吹的飘飘然,把里面的光景暧昧的透露出来。西边尽头的窗子也开着,窗扇微微斜挂,合页的螺丝老的松动了,还是顽强的抓着木框,等待被救赎。
      从西边数,靠右,第三间,叶梓曾经很用心的记过。也在那个下午,对着这个门,望眼欲穿。对联福字都没有了,门口多了一个木架,很干净的煤气炉。还是那个挂锁,憨厚慈祥的看着叶梓,对这个短发女孩似曾相识。
      就知道你不在,叶梓想,那首歌怎么说的来着?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你不就是不回家的人吗。可是,爱上?是吗?叶梓甩甩头不敢想,一阵红晕泛上脸颊,不用镜子都看得见。拿出音乐卡,FOR LOVE,像给她的答案。
      昨天夜里琢磨了许久,诗文不行,怎么写都会被他笑,那人不屑摇头的样子闭眼就会冒出来。天快亮了,提笔写上:深圳有好的大学吗?我想去——就这样吧,就这么一个问题,本来就是问题少女。不用落款,他认得我的字,知道我在哪里,只要他想回答。
      叶梓把装着音乐卡的粉色信封从下面门缝里小心塞进去,又找了一个小木棍,探进去乱捅,让卡离门远一点。那么大的鞋子,不小心踏上,一脚就废了,还怎么昨日重现。
      站起来长吁了一口气,叶梓踱到西窗下向外望。对面是工tf住宅楼,每一层的窗子都开着,周日的午后,隔着楼板过着各自的烟火日子。tf里的齿轮被送到全国各处,换成这里的柴米油盐和兴旺人丁。
      有人上楼,说着话,声音是熟悉的。叶梓胸口鹿撞,近乡情怯般的想躲起来,只好一头钻进旁边的水房。两排水泥台子和带锈的龙头,惊愕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水管子哗哗的流淌,吵得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叶梓扒着门口的墙往外看。
      是孟何,还有一个女生,高挑的个子,挎着他的胳膊。俩人到门口,孟何拿钥匙开门,那女生把塑料袋里的几捆菜拿出来,放在煤气炉旁边,弯腰仔细摆齐整。门开了,朝南的光射到门口,女生的脸扬起来,笑吟吟的,皮肤白的发亮,金丝边眼镜闪亮的像皇冠。
      两人进去,很快又关上了——有人的房间都是大敞着门,觊觎掠夺着走廊的凉气,只有他们,是关着的。
      叶梓的世界,也瞬间关闭了。
      所有曾经的欢乐悲苦,随便如何翻滚肆虐,再也找不到出口,也不再有新鲜的进入,任它们在里面发酵长霉,侵蚀腐烂。音乐卡被如何践踏不再重要,问题有了答案,就不再是问题,是不会再现的昨日。
      高二上学期,叶梓不再读小说,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苦读。谢音说她是“性格大变”。叶梓想,失恋就会让人改变吧。可是,究竟算不算失恋,她不确定。她的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无疾而终,不是好事儿吗,怎么想起来就那么痛呢。
      板报还照常办,诗词专栏也还在,可大多是悲风苦雨的。有一次写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着写着,眼泪就出来了,怎么都止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孟何,正好是海子卧轨自杀后的几天,她傻傻的看他坐在窗台上,说了那么多她听不懂的话。赵浦宁看见叶梓哭,吓了一跳,连说这是怎么啦,又开玩笑,是不是被我累着了啊,我这可罪过大了。
      叶梓擦了眼泪擤了鼻子,闷声说:“ 没事儿,跟你没关系哈—— 你不懂。”
      赵浦宁笑了,说:“我肯定不懂啊,我这读书少,学习也一般,肯定没有你这前五名的懂得多。”
      叶梓期中考试就进了前五名,不盼着什么的时候,什么就偏偏来,所以来了也没多大喜悦。期末大榜上,张浛新第一,叶梓第三,谢音像拿了接力棒,进了前十。下学期要分文理科,放假前这几天,榜前总聚了不少人,看着各科成绩,横竖的比较权衡讨论纠结。各种心思缠绕成一团团乱麻,满教室都充斥着焦虑不安,像装满炸药的火桶,一点就能爆翻天。
      赵浦宁过来找叶梓,说把黑板报改成假期注意事项。
      “字数不多,估计你一个来小时就能抄完。”语气和善态度恭谨。叶梓到了嘴边的那句“这破东西找谁抄不行啊”硬生生憋了回去。赵浦宁把后面桌椅拉好,擦着黑板,附近的人嫌粉笔灰大,都躲得远远的。
      叶梓没好气的过来,说:“我发现我们班的宣传委员就是形同虚设。”宣委是她最烦的那两个女生之一,矫揉造作,成绩一般脾气不小,有出风头的事情她肯定是宣委,赶上这吃灰费力的事儿,她从来不在。
      “这是对我的服务不满意了呗,”赵浦宁说,“我怎么觉得,每个月出黑板报的时间,特别快乐充实呢,就盼着一个月一个月快点过,巴不得宣委不来掺和。”
      叶梓白了他一眼,说:“班长,不不,赵主席,我真是打心眼里佩服您的口才,要不怎么您当主席呢。”
      赵浦宁刚当选了学生会副主席,班主任梁太君在校内力挺,据说入党也指日可待。人家正春风得意,要不大冬天的,教室暖气烧的再好,也没谁像他一样只穿了件衬衫,还挽着袖子。
      赵浦宁不理她的讽刺,问她:“你报文科还是理科啊?”
      叶梓写着字,头都不转,笃定的说:“理科啊。”
      “是嘛,”赵浦宁话音里透出高兴,“我还以为你得报文科呢,你那么喜欢文学,文科也都不差。”
      “热爱文学和报文科是两回事,”叶梓皱眉说,“我最讨厌背东西,历史地理,想想就头大,理科就剩个化学也得背,总还能忍受——我本来想做记者,那就得报文科考新闻系,可是,还是眼前之苦更难以忍受,以后再想办法吧。人家拿普利策奖的,也未见的都是文科出身。”
      赵浦宁微笑着:“你报理科好啊,那咱们又能一个班了。” “您还打算揪着我出板报?”叶梓抢白说。
      “这个我还没想过,是个好提议——”赵浦宁打趣道,又说,“我想学医,考医大,所以要报理科。”
      叶梓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想想赵浦宁的成绩,这两年学医那么热,估计悬。
      “还是你们班动作快啊,这就快抄完了。”教室里本来就乱哄哄的,一个脆亮的声音突然在他俩后边响起来,俩人都吓一跳。回头看,是二班女班长鲁青,个子高高的,短发齐耳,戴着个黑边眼镜,脸庞周正大气。她是年级品学兼优的好典型,这次当了主席,和赵浦宁搭班。
      “我这不是抓着人家叶梓同学做奉献吗,每次都靠她了,要不我们班拿了那么多次评比第一呢。”赵浦宁笑着说。
      “这字确实好,”鲁青看着黑板感叹,“我们班就挑不出来这么一个。”
      叶梓听着他俩一唱一和不吱声,心想,这是何苦呢,对一个拼命干活的长工,地主老财们完全不用这么枉费口舌。
      “哎,老赵,”赵浦宁比同级的同学都大一岁,他自嘲说火车上玩儿的忘了岁数,上学晚了一年,所以熟悉的人都叫他老赵,叶梓没想到鲁青也这么叫。只听见她说:“寒假如果需要扫雪,你能来吗?”按理说,非沈城市区的同学是可以不用参加扫雪的。
      “我当然来啊,”赵副主席回答的叫一个痛快,“难得假期能出来透透风,扫雪锻炼身体,还能见到同学,多远都得来啊。”
      “那行,”鲁青干脆的说,“我把工具房的钥匙也留给你一把,我假期可能跟我爸回趟他们老家,怕万一耽误事儿。”
      鲁青走了,叶梓回头看看她大步流星的矫健背影,心想这人和赵浦宁倒是真般配,嘴角忍不住带出笑。
      赵浦宁看见了,问道:“笑什么啊?”
      “没什么,”叶梓戏谑说,“就是觉得老师会选人,您二位真是主席的不二,不不,不三人选,肯定配合默契,事半功倍。”后面差点说了个“妇唱夫随”,还是忍住了。
      “这你都看出来了,真有两下子。”赵浦宁笑着假意恭维。
      “那是,”叶梓哼了声说,“我这火眼金睛,什么看不出来啊。” “你那么会看,就没看出来,我喜欢你吗?”赵浦宁说。
      叶梓懵了,飞快的扭头看赵浦宁。他一脸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悠哉哉的靠在旁边那张空桌子上,满屋子吵吵嚷嚷,节奏跌宕旋律诡异,像他表白的背景音乐。他看着叶梓,饶有兴致的眼神,带着探究,嘴角抿的很坚定,完全没有收回那句话的企图。
      叶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完全没有感觉。“喜欢”这两个字,像根刺一样豁开她的心,藏了半年的悲喜,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逃走。而那些已经烂掉的丝丝缕缕记忆,骤然见了风见了光,魔鬼般的疯狂飞舞,再难压制。
      叶梓不知道如何回答,拒绝或迎合,都没有。她无语的默默抄好板报,无语的叫着谢音回家,再没看赵浦宁一眼。
      “假期我会给你写信,”这是她听到赵浦宁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家的那条长胡同,她来回踱了很久,寄给孟可的那首诗,在脑袋里被一个声音反复吟诵:

      你思绪成河
      飞天的路是歌
      只前行
      踏入夜的沼泽
      无边的忐忑
      不安里撕扯
      只前行
      星空渐渐发热
      只前行
      树枝零落泥土干涸
      狂野的曲折
      只前行
      疼痛强过淡漠
      升腾
      翱翔之乐
      孤独不是什么
      广袤天地
      都是客
      只前行
      安宁的风中
      脱下外壳
      无你无我
      无可
      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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