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阿离与牛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是由阿离开口，将前因后果坦然相告：
　　“不瞒阁下，我二人寻仙至此。因缘际会闯入一处名为‘叁石洞’的洞穴，听村中一位被称为‘阿姆’的长者提及洞内藏有大机缘，一路探寻，莫名便到了此地。见这草屋孤立于野，心下好奇，便走了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那只温润的锦囊递还给对方，“进来后便见阁下重伤昏迷，尝试了我们的伤药却无效果，不得已，才取了阁下囊中之药，冒昧喂服，还望见谅。”
　　“叁石洞？……”雪衣男子专注地听着，当听到这个陌生地名时，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宇间掠过一丝思索，随即抬头，目光清正，“原是如此！在下商山派商玦，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他言语简洁，却自有一股诚挚之意。
　　说罢，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阿离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姑娘……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总觉得有几分面善。”
　　阿离闻言，一时无语。
　　牛壮在一旁不禁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商玦见阿离并未立即否认，再看她一身简便的男装打扮，立时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动了动嘴唇，将那未尽的疑问咽了回去，只是眼底的疑惑并未散去。
　　室内一时因这被点破的身份和略显突兀的问话，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哈哈哈！”还是牛壮率先打破尴尬，朗声笑道，“商公子好眼力！俺看妹子一个人行走江湖，女扮男装自有她的不易。俺们途中相遇，妹子机敏又仗义，刚好顺路，就结伴而行了，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多谢牛大哥包容。” 阿离顺势接话，语气感激，“这一路劳烦大哥照料了。”
　　“哎，妹子这话说的，这一路要不是你心思缜密，俺这莽撞性子，不知要平添多少麻烦！”牛壮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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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二人又要就谁照顾谁更多而谦让起来，商玦适时地轻咳一声，将二人的注意力拉回。他伤势未愈，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锐利。
　　“在下商山派商玦！”他再次自我介绍，语气郑重，“二位救命之恩，商玦铭记于心！方才听二位所言，是为寻那‘仙缘’、‘大机缘’？”
　　“商山派？莫非阁下是……”牛壮呼吸一促，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正是。”商玦微微颔首，肯定了牛壮的猜测，“既然二位有心向道，寻觅仙门，商某或可略尽绵力。商山派在修行界尚有些许声名，我可为二位引荐，以报此番相助之恩。”
　　商玦说完，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阿离，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牛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惊喜砸中头顶，让他一时有些晕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茫然与期盼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阿离，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如此甚好！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啊！”阿离忍不住笑道。
　　寻仙半生，跋涉万里，历经坎坷，本已近乎绝望，却不料在这诡异秘境之中，因一次无心善举，竟得遇仙门引路人。牛壮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呆呆地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攒了半生的辛酸与此刻的狂喜交织冲撞，让他这铁打的汉子也有些承受不住。
　　他用力眨了眨眼，逼回湿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不知仙长可否……为俺们讲讲仙门之事？”
　　他的眼神渴望却又带着一丝怯意，仿佛怕这难得的希望只是一触即碎的泡沫，目光甚至不敢完全聚焦在商玦身上，飘忽地落在一旁的空处。
　　商玦将牛壮的反应看在眼里，面上却未流露出任何轻视之意，只是平静地开始叙述：“修仙界地域广袤，宗派林立，但目前公认执牛耳者，乃是‘两派一谷二门’。”
　　“何谓‘两派一谷二门’？”阿里轻声追问道。
　　“‘两派’即：商山派、洛水派；一谷指的是忘仙谷，二门便是长生门和至善门。”商玦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牛壮挠了挠头，憨声问道：“不知这几大门派有何区别？”
　　商玦的目光在阿离身上停留片刻，方才解释：“商山、洛水两派均创立逾千年，传说是仙人所创。而一谷二门却不足五百年，据闻为三修士所创。”
　　“三修士？”牛壮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疑惑道。
　　商玦抬了抬眼，并未作答。
　　牛壮与阿离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困惑。最终还是牛壮鼓起勇气，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依您看，俺们该拜入哪一派？”
　　“自是把你们推荐入商山派。”商玦皱眉，却也答得干脆。
　　又询问了诸多，商玦也都一一作答。
　　又过了几日，商玦的伤势已基本无碍。朝夕相处下，牛壮与阿离也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虽沉默寡言，却有问必答，绝非难以接近之辈。
　　得益于他的解惑，牛壮总算对那玄妙的修仙世界有了个模糊的轮廓，不再如坠雾中。
　　伤势既愈，三人便常一同深入林中采摘野果充饥。
　　这夜月色清朗，三人吃过林果，在林间漫步消食，晚风轻柔，拂面不燥。
　　一片静谧中，商玦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牛大哥，倒是有把好刀。”
　　牛壮心中一惊，下意识将不离身侧的大刀握紧了些。
　　“我传你一部刀法，可看好了！”商玦沉默片刻，突然说道。
　　话音未落，也未等牛壮回应，商玦便以剑为刀，身形骤然展开。
　　林间月影斑驳，他腾挪起落的身影在光与暗的交错间变得模糊难辨，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静而坚定。
　　只见他肩动腕起，手中剑便带上了一股劈空斩气之强势，排山倒海，所向披靡，破空之声呼啸，周身的劲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盘旋、回绕……
　　收势之时，万籁俱寂，那盘旋的叶龙仿佛凝固在半空，片刻之后，才簌簌落下。
　　商玦早已静立原地，气息平稳，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演示从未发生。他淡然道：“此刀法，名为‘破空’。
　　一旁的阿离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她未曾想，君子之剑，却也能爆发出如开天辟地般、势不可当的绝对力量。
　　牛壮额上已沁出细密汗珠，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刀锋正在呼啸。他紧闭双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画面——那些看似简洁至极的动作，拆解来看，实则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与后劲。
　　他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大刀，感觉沉重无比，又颓然垂下；不甘心地再次提起，复又落下，如此反复多次，脸上尽是挣扎与迷茫。
　　最终，他喉头滚动，干涩地低语：“俺……俺试试……”
　　商玦只在一旁静立，冷眼旁观，不言不语。
　　蓦地，牛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双眼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扛起大刀，朝着身前虚空猛力劈去！同时口中爆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低吼：“俺一定能学会！”
　　起初，动作依旧滞涩杂乱，但每一次挥劈，都似乎比上一次更果决，更添一分狠厉与凌厉。
　　商玦见状，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悄然离去。
　　阿离皱了皱眉，看了眼已完全沉浸在挥刀世界、状若疯魔的牛壮，略一迟疑，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商玦的脚步。
　　走入茅屋中，商玦于桌前坐下，默然沏了两盏清茶。陶杯中的茶叶在热水中上下翻腾，舒展又沉浮，终究还是静静地沉入了杯底，一如某些既定的命运。
　　阿离接过他推来的茶盏，捧在掌心，借着那一点温热，小口细品。
　　一时间，屋内只余氤氲的茶香，以及那扇在微风中规律作响、发出“咿呀”声的柴门。
　　静默片刻，商玦的目光仍落在杯中沉静的茶叶上，却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他天赋根骨有限，此生能得入仙门，已属莫大的机缘了。”
　　阿离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再次蹙起眉头，清澈的目光看向商玦：“仅仅……只是入门吗？”
　　商玦没有回答，只是端起了自己那杯茶。一时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一盏茶饮尽。
　　屋外，月光下的细草随风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摇曳的碎影。
　　商玦的视线掠过门外晃动的草影，终是继续了先前的话题，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然：“对于世间绝大多数凡人而言，能迈入仙门这一步，便已耗尽了他们毕生所有的气运……”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重响，柴门被大力推开，牛壮带着一身林中夜露的湿气与劲风，满脸兴奋地大步闯入。他双目炯炯，脸上是因激动而泛起的红光，朝着商玦便深深拜下，结结实实地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多谢仙长传艺之恩！此恩重如山，俺无以为报，请受俺一拜！”
　　“看样子，你已有所领悟。”商玦受了他的礼，语气依旧平静，“你于我有援手之恩，此番相遇是缘，这刀法与你，亦是缘法。”
　　牛壮喉头咕哝了一下，下意识想分辨真正救他的功劳该归于阿离，自己受之有愧。他本性憨直，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一路行来锄强扶弱，顶天立地，从不占人便宜。如今多次间接因阿离而受惠，这份情，他已在心中默默记下。
　　商玦却似乎看穿他的想法，轻轻一挥手，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我伤势已基本痊愈。”商玦放下茶杯，做出决定，声音不容置疑，“今日好生休息，明日清晨，我们便离开此地。”

　　夜深人寂，银月如钩。星火点点，林影疏疏，劲风重重。早春的寒气愈发渗人。
　　三人早早歇下，陋室中只余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似有若无的暗香浮动，如丝如缕，牵引着神智去往不可知的深处。
　　“阿离……阿离……阿离……”。
　　一声声呼唤，似远似近，似锥心泣血，似痛彻心扉，缠绕在耳畔。
　　“走！快走！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不要再回来了……”那声音凄厉而决绝，藏着说不尽的恐慌。
　　另一个较为冷静，却藏不住哀伤的嗓音响起：“公主殿下……还是尽早离去吧……”
　　一双哀伤的眼，泪水盈满，悲痛、自责、怨恨、恳求……
　　一对复杂的眸，满目挣扎，快意、绝望、释然、挣扎……
　　其间，混杂着孩童哭到窒息、断续而尖锐的抽噎声，一声声撕裂寂静。
　　“阿离……阿…离……”呼唤变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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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视野被一只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全然占据。暴起的血管，看不到一丝血色。昏暗的宫殿中，那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抬起、颓然垂落。它仿佛承载着所有未竟的执念与不甘，在这生死边界，固执地想要抓住什么？不停向外抓握，抬起，垂下，抬起，垂下……反反复复，直至那明黄锦帐深处，年迈的妇人喉间逸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那只不甘的手，才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彻底地、软塌地滑落下去。
　　指尖微微勾曲，终究，连那虚无的空气，也未能抓住分毫……
　　阿离浑身一颤，猛然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直直地望着头顶那片被夜色浸透的模糊屋顶，神思仍陷在梦魇的余波里，许久未能回过神来。
　　一室寂静，唯有窗外漏进的月色，清冷如霜。
　　鼻尖那缕异香似乎愈发浓郁。阿离定了定神，悄然起身，推门步入夜色。
　　门轴轻响，月华如水银泻地。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正独立于夜色中，清辉洒落肩头，那轮亘古的明月好似已陪伴了他无尽岁月，沉淀下一身洗不尽的孤寂。
　　“你怎么在此处？”阿离轻声问道，声音还带着一丝梦醒的沙哑。
　　商玦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你也被噩梦所扰？”
　　“也”啊！阿离未答，向前走了几步。
　　二人并立于天地中，月色渐深，银钩西斜，林影重重，清风阵阵，伴有暗香缕缕。
　　静默片刻，阿离再度开口：“此乃何香？初入叁石洞时我便闻见过，与牛大哥正是循此香气，方找到这处秘境。只是后来遇见了阁下，便将这疑惑搁置了。”
　　商玦闻言，眼睫微垂，沉吟了片刻，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犹疑！
　　“此事，我亦不明。当初，我也是被这香气引入此地。连日观察，发觉这香气似乎源自我们脚下这片茵茵绿草。然而……”他话语微顿，“遍览记忆，我竟不识此草为何物。”
　　阿离早已注意到这片漫无边际的草地，经他提醒，心中也是一凛——以她的见识，竟也对此草毫无印象。
　　她顺势俯身，信手拔起一株，就着月光仔细端详：这草细长尖端，叶片丛生，形态确与寻常蒜叶有几分相似，触之并无异样，看似无毒，实在瞧不出任何奇特之处。
　　“我早已详查过，”商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生所阅典籍图录中，并无此草记载。我已暗中采集数株样本，待返回仙山门后，再行探究。”
　　一番探究无果，夜色依旧深沉。阿离将手中草叶丢弃，转身回房，意欲再眠。
　　商玦紧随其后，但在踏入屋门之前，他脚步微顿，最后回望了一眼——月光下，那片广袤无垠的草地蔓延，直至视野尽头，仿佛蕴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心头莫名地微微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悄然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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