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6 章
巡田记:草木间的民生答卷
清嘉庆年间的河南固始,春寒还没褪尽,田埂上的土块冻得发硬。
晨光刚漫过村头的老槐树,农户们便扛着锄头往地里挪,眉头拧得比田垄还密——去年的蝗灾刚过,今年的麦苗又稀稀拉拉,叶片上爬着黄锈色的斑点,一看就是活不长的样子。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王老汉蹲在田埂上,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发黄的麦叶,指腹沾了层细碎的锈粉。他身后的老婆子正弯腰拔草,把一丛带刺的嫩苗往竹筐里扔,
“除了拔草还能咋整?这刺儿菜抢肥得很,留着就是祸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农户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官袍的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官帽上的蓝宝石顶子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可他脚下却踩着泥鞋,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土的小腿。
更稀奇的是,他胳膊上还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本线装书和一个小巧的木盒。
“那是新来的吴知县吧?”有人低声嘀咕,
“刚到任不进县衙,咋跑到地里来了?”
吴其濬像是没听见议论,径直走到王老汉的田边,弯腰蹲了下来。
他的官袍下摆扫过田埂上的枯草,却毫不在意,反而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一丛刺儿菜的叶片,指尖拂过上面细密的绒毛。
“老人家,”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春风拂过麦田,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刺儿菜,你们都拔了扔?”
王老汉愣了愣,见他没有官架子,便直起腰回话:
“可不咋地!这草扎根深,抢庄稼的养分,留着干啥?”他说着,还特意踢了踢脚下拔下来的刺儿菜,语气里满是嫌弃。
吴其濬却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您可别小瞧它。”他说着,从竹篮里掏出一本线装书,书页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用细腻的笔触画着各种草木。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图给王老汉看,
“您看,这刺儿菜又名小蓟,性凉味甘,晒干了煎水喝,治痢疾最是管用。要是多晒些拿去镇上药铺卖,还能换些盐米钱呢。”
王老汉凑近了些,眯着老花眼打量书页上的画,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刺儿菜,一脸将信将疑:
“这野草还能当药卖?知县大人,您不是拿咱庄稼人寻开心吧?”
“我哪敢诓您。”吴其濬笑着把书递过去,手指点了点另一幅图,
“您再看这个,您家麦苗上的黄斑,这是麦锈病。用生石灰兑上水,趁早晨露水没干的时候喷上去,过几天就能好转。”他一边说,一边从木盒里掏出一小包生石灰,小心翼翼地倒进王老汉的水瓢里,
“您试试,管用再告诉乡亲们。”
旁边的农户们见状,都围了过来。有人指着地里一堆黑乎乎的东西问:
“吴大人,那堆蚯蚓粪看着脏得很,是不是得清理了?”
吴其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泛起亮光:
“这可是好东西!”他起身走到粪堆旁,捡起一块蚯蚓粪用手指捻了捻,
“蚯蚓粪肥效足,还不烧根,埋在菜根下,比家里的粪肥管用多了。您家种的白菜要是埋上些,长得能比拳头还大。”
农户们听得眼睛都亮了,之前的疑虑渐渐消散。有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凑过来,小声问:
“吴大人,俺家粮仓里总生虫,麦子都被咬得不成样子,您有法子吗?”
“当然有。”吴其濬笑得更温和了,
“艾草见过吧?田埂边多得是。把艾草晒干了扎成捆,挂在粮仓里,虫子就不敢来了。”他说着,还特意弯腰摘了几株新鲜艾草,递到年轻媳妇手里,
“您闻闻,这气味驱虫最管用。”
年轻媳妇接过艾草,指尖触到带着晨露的叶片,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看着吴其濬沾满泥土的手指和温和的笑容,眼眶微微发热,低声说了句:
“谢谢您,吴大人。”
往后数月,固始县的田埂上总能看到吴其濬的身影。
他不再穿官袍,换上了粗布短褂,竹篮里的书和药箱从不离身。每天天不亮,他就背着竹篮往田间跑,教农户们辨认可食用的野菜、可入药的野草,手把手教他们调配石灰水、制作驱虫艾草。
有一次,李二家的棉花地里闹起了棉蚜虫,叶片被啃得千疮百孔。
李二急得直跺脚,蹲在地里抹眼泪。吴其濬听说后,顶着正午的大太阳赶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衣裳。他从药箱里拿出几片蓖麻叶,示范着捣烂,兑上水搅匀,然后用树枝蘸着汁水往棉株上抹:
“你看,蓖麻叶里的汁液能治棉蚜虫,比农药管用还不伤苗。”
李二看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心里又感动又过意不去,递上水壶:
“吴大人,您歇会儿吧,喝口水。”
吴其濬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不急,把法子教给你,我心里才踏实。”
吴其濬还在县城外开了片试验田,种上了从南方引进的番薯和玉米。
他每天都会去试验田查看长势,给番薯藤松土、给玉米苗施肥,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上心。有农户路过,他就拉着人家讲解:
“这番薯耐旱,产量高,蒸熟了又甜又面;这玉米能磨粉做饼,还能喂牲口,咱这儿的土地适合种。”
秋收时节,固始县的田野里一片金黄。
种番薯的农户家,地窖里堆满了圆滚滚的番薯,粮囤堆得比屋顶还高;种玉米的农户,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挂满了屋檐;种小麦、棉花的农户,收成也比往年翻了番。
王老汉捧着一筐最大的番薯,领着乡亲们来到县衙。吴其濬正在书房整理那本手绘草木书,见众人进来,连忙放下笔起身迎接。
“吴大人,您尝尝咱种的番薯!”王老汉把番薯递到他面前,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
“托您的福,今年收成这么好,俺们再也不愁饿肚子了!”
乡亲们纷纷把自家的新粮、新菜往屋里搬,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吴其濬看着满屋子的收成,眼里泛起泪光,他转身拿起桌上那本画满草木的书,郑重地递给乡学的先生:
“这些学问不是我的,是给大伙儿开眼界的。往后咱种地靠学问,日子肯定能越过越红火。”
先生接过书,只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画着各种草木,旁边还写着用法和功效,笔触细腻,字迹工整。他知道,这是吴其濬数月来的心血。
后来,这本手绘草木书在县里传抄开来,家家户户都藏着一本。农户们照着书上的法子种地,不仅收成越来越好,还知道了田埂边的野草哪些能当菜、哪些能当药。
多年后,王老汉的孙子蹲在田埂上,指着蔓延的番薯藤问:
“爷爷,这番薯是谁引进来的呀?”
王老汉摸了摸孙子的头,望向远方的田野,眼里满是怀念:“是吴大人。”他顿了顿,捡起一片带着露珠的番薯叶,
“他让咱知道,地里的草木藏着大学问,眼界一开,日子才算真的亮堂了。”
风拂过田野,番薯藤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着这份跨越岁月的感念。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