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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公子这段日子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陆回雪望着铜镜中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目光在因为消瘦而明显突出的颧骨上停留。
镜中人眉眼依旧清隽,只是眼底总凝着一抹化不开的阴翳。
他唇角微微牵动,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还未成形便已消散在唇边。
素问站在他身后,灵巧的手指穿梭在乌黑发间,小心翼翼地拆卸着头饰。
他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
“公子这般风姿,奴从未见过第二人。若是在……”
话音戛然而止,他敏锐地察觉到镜中公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连忙转了话头,语气更添了几分活络,
“奴今日听前院的人说起一桩奇事,咱们府上新回来的二小姐,可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陆回雪半阖的眼睑缓缓抬起,视线从镜中模糊的影像转向身后忙碌的素问,无声地询问。
见公子似乎有了些兴致,素问手下不停,用木梳细细梳理着垂落的青丝,声音压低了些:
“公子可还记得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灭门案?廷尉署查了半月,毫无头绪。”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咱们二小姐,当时被不长眼的门房错关进了廷尉署大牢,结果您猜怎么着?她人在牢中,仅凭着律正带去的卷宗线索,竟抽丝剥茧,帮助律正勘破了迷案。公子您说,这岂是常人能为?”
“……她,”
陆回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他立刻意识到失言,眼睫快速眨动了几下,瞥向素问,转而道:
“二小姐她……竟有这等本事?”
好在素问正专注于手中光滑如缎的发丝,并未察觉他片刻的异样。
“自然是真的!”素问语气肯定,带着与有荣焉的赞叹,
“奴听人说,二小姐明察秋毫,直指关键,让那真凶无所遁形,还了死者公道。依奴看,二小姐简直就像那传说中的神兽……叫什么来着?瞧奴这记性……”
“獬豸。”
陆回雪轻声接道。
“对!就是獬豸!”
素问抚掌,
“辨曲直,识忠奸,断案如神!二小姐可不就是它的转世么!”
陆回雪置于膝上的手倏地收紧,指节泛白,衣袖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勉力牵动唇角,勾勒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不过……恰逢其会,破了一桩案子而已,哪里就当得起这般比拟了。”
“公子您久在深宅中,”
素问不以为然,手脚利落地将打结的发丝理顺,
“二小姐年纪尚轻便有如此能为,将来还了得?”
他将梳妆台收拾停当,扶着陆回雪起身,
“好了,公子,夜已深,您早些安歇吧。”
烛火被素问吹灭,轻微的“噗”声后,室内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素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房门被轻轻合拢。
寂静如潮水般涌来。
陆回雪僵直地坐在床沿,在黑暗中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许久。
直到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惨淡的清辉,将他素白的中衣染上冷色,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獬豸……”
他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磨,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终是缓缓起身,动作有些迟滞。走到镜前,就着朦胧月光,将长发草草半束。
而后脱下寝衣,换上那件惯常穿的常服。
最后,他走向墙边琴案,将那张跟随他多年的古琴小心翼翼地抱起。
手指抚过冰凉的琴弦,触感熟悉而陌生。指尖下意识地拨动了一根空弦,“铮”的一声微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余音颤颤,萦绕不散。
他垂下眼眸,凝视着琴身上的微弱月光,眸中的光影一点点碎裂,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黯淡。
……
回褚府的马车正在行驶,车轮辘辘。
褚岁聿正倚着车窗小憩,车驾却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一道急促的女声:
“褚二小姐可在?”
褚岁聿听出是王衣桐的声音,先应了一声
“什么事?”
随即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
只见王衣桐站在暮色里,呼吸不匀,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
“岁聿,”
她一把拉住褚岁聿的衣袖,
“快!随我去廷尉署,出事了。”
“别急,”
褚岁聿稳住身形,声音沉着,
“我们边走边说。”
她回头向车驾旁的侍从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对车厢内的褚流川简单交代,这才随着王衣桐匆匆往廷尉署方向走去。
王衣桐一边快步引路,一边压低声音道:
“头儿在审问那个连环灭门案的凶手,名叫赵越。没想到这一审,竟牵扯出一桩天大的旧案。”
“什么大案?”
“你来得晚,可能不知。二十多年前,前太女无故惨死,先帝震怒,下旨彻查,当时……当真血流成河。”
王衣桐语气沉重,
“今日头儿审问赵越,她竟声称,她的母亲当年受人指使,参与行刺,目标正是前太女。事后她们逃亡多年,终被幕后之人灭口,全家遇害,只有她侥幸活了下来。她如今所杀之人,皆是当年参与围杀她全家的仇人。”
褚岁聿眉头微蹙,静待下文。
王衣桐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
“她说,当年的幕后主使……就是梅司空。”
褚岁聿脚步猛地一顿,神色微变:
“王姐,我突然想起府中还有些急事,我先回去一趟——”
话未说完,王衣桐已死死拽住她的手腕,恨铁不成钢地低斥: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插科打诨!”
——到底是谁在插科打诨?如此惊天大案,不去禀报廷尉,不去面见凰帝,偏偏来找她这个无官无职的外室女?她们脑子里莫非是浆糊不成?
褚岁聿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心中实在不解,索性问出口:
“此等牵连甚广的大案,报予廷尉才是正理,拉我过去又能如何?”
“头儿她……拿不定主意。”
王衣桐面露难色,
“你也知道,她出身梅家旁系。而那赵越空口无凭,并无实证。若贸然上报,明日朝会之上,必定掀起滔天波澜,届时整个梅家都可能被卷入漩涡中心。”
“梅姐在怀疑什么?”
“头儿怀疑赵越并非完全胡说——”
“那不就更该——”
“你听我说完!”
王衣桐打断她,
“头儿怀疑,是有人假借梅司空之名买凶杀人,事后又引导赵越寻仇,意在将梅家置于死地!”
“这……怕是梅姐的臆测吧。”
“我不许你这么说头儿!”
王衣桐猛地甩开她的手,面色冷了下来,
“她为人如何,你我都清楚!行事公正,不徇私情,不畏权贵,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律正之位上踌躇多年。她绝非偏袒亲族之人!褚岁聿,我真是看错你了!”
她胸口起伏,显然气极,冷硬道:
“若你实在不愿援手,那就不必趟这浑水了,请自便吧!”
褚岁聿听了,竟真的转身便走。
王衣桐见她毫不留恋,气得跺脚,怒声道:
“你如此凉薄,枉费头儿对你一片真心相待——”
话音未落,却见褚岁聿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叹气道:
“罢了。本来不想让你知晓……你速去我府上一趟,就说替我取些换洗衣物,今夜宿在廷尉署不回去了。然后,你悄悄去东湖边,告诉在那里等候的郎君,说我这几日不得空,无法去练剑了,更深露重,让他早些回去歇着。我这就去廷尉署见梅姐。”
王衣桐闻言,面色古怪地看着她:
“东湖的郎君?那是谁?”
褚岁聿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别处:
“可能……是我小父。”
“啊?”
王衣桐愕然。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褚岁聿催促道。
王衣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敬佩,拍了拍她的肩膀:
“……还是你厉害。”
说完,不再多问,转身匆匆而去。
廷尉署内,灯烛昏黄。
梅久臣独自坐在案后,面前堆满了卷宗。她用力揉着额心,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
不行,她反复推敲,能力所限,实在找不出赵越供词中的破绽。
那封作为关键证据的梅司空亲笔信,她认得笔迹,反复对比,确凿无疑。遣词造句,也完全是梅司空一贯的风格。
甚至连案件细节都能一一对应。
难道……竟是真的?
她心中一片冰凉。若果真如此,她一直敬重的长辈,竟是如此不堪?那她坚守的律法公正,又算什么?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
她喃喃自语,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上报廷尉。”
“梅姐。”
这时,褚岁聿被李海棠引了进来。
“岁聿,你来了。”
梅久臣抬起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劳你白跑一趟。我……或许真是我错了,或许梅司空……是我错信了。我已决定,即刻上报廷尉。”
她的手指向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和信件。
褚岁聿走到案边,目光沉静,伸手将那些证据一一拿起,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其上字句。
“对,”
梅久臣疲惫地闭上眼,
“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了。”
屋内的烛火渐次燃尽,侍从悄无声息地换上一支新的。
当新烛燃至过半,跃动的火光让褚岁聿沉静的侧脸看起来明暗交织。
她的指尖在一排卷宗上滑过,果断地抽出一本崭新的。轻声念出:
“陆璇玑案?”
梅久臣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抬起头,扫了一眼,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这案子发生在你来帝都前不久。陆大人……曾是前太女太傅。前太女案发后,她被贬为太常博士,是个闲职。”
她顿了顿,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一月前,陆大人被人发现无故擅入宫禁。若只是阑入,罪不至此。可当值禁军竟从她身上搜出了利刃。顷刻间,便成了意图刺驾的谋逆大罪。陆家女眷皆下诏狱,等候发落,男丁则没入奴籍。”
褚岁聿接过她未尽的话语,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人证物证俱全,还是当场拿获。时机、罪名,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
“而在此案之后,那位当值的梅折弦,便一跃成为了虎贲中郎将。”
她又推出一本页面泛黄、显然年代更久远的卷宗,封面上赫然是“先太女案”。
“再看这桩旧案。先太女罹难后,坚定支持当今陛下的梅氏一族,便以从龙之功扶摇直上,奠定如今权势。”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两份卷宗之上,结论不言自明:
“两桩大案,间隔二十多年,梅家似乎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梅久臣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她抬手捂住脸,苦笑声从指缝间漏出:
“我不敢……不敢寻求梅家的帮助。我在帝都这么多年,竟没几个可托付生死的至交。危急关头,想到的唯有你,可连你也觉得……”
“梅姐,别急啊。”
褚岁聿打断她即将出口的颓丧,指尖重新落回案宗之上,语气沉稳,
“退一万步说,即便先太女案真与梅家有关,此案也绝无可能被翻案。因为在此案中,最终获益最巨的,并非梅家。”
她的话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给梅久臣思索的空间。看着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知道她已明白那未尽的深意。
“况且,”
褚岁聿话锋一转,
“我们也并不能确定,就一定是梅家所为。”
她在梅久臣困惑的目光中,将赵越提供的、那封作为关键证据的“梅司空亲笔信”推到对方面前。
“这封信,有个极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
“一模一样。”
梅久臣蹙紧眉头,不解道:
“字迹相同,这算什么破绽?”
“正是这‘完全相同’,才是破绽。”
褚岁聿娓娓道来,
“我若年至五十,气血渐衰,腕力虚浮,写出的字迹,与三十岁精力充沛、筋骨强健时相比,定然有所不同。笔锋的力度、转折的弧度、乃至墨迹的浓淡分布,都会随年岁增长而悄然改变。梅司空已年逾花甲,这封信上的字,却与她现在的字迹毫无二致。这,合理吗?”
在褚岁聿清晰冷静的分析中,梅久臣猛地抓起信件,仔细比对。片刻后,她颓然放手,眼中焕然,低声道:
“是我一叶障目,确不如你。”
“没多少时间了。”
褚岁聿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语气紧迫,
“此局分明是冲着梅氏而来。若明日朝会之前,此案未能呈于御前,你,这个姓梅的主审官,便可被坐实‘徇私枉法、意图掩盖’的罪名。届时,恐怕案情会‘不巧’泄露,舆论沸腾,梅家百口莫辩。”
梅久臣瞬间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果断道:
“证据存疑,不足为凭。再审赵越!”
阴暗的刑房内,一盆刺骨冷水泼下,赵越一个激灵,幽幽转醒。
她眯起被血污黏住的双眼,适应着昏黄跳动的烛光,看清了眼前几人。
她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使得表情扭曲而狰狞:
“嗬……怎么又回来了?该说的,我不是都说完了吗?”
褚岁聿隐在梅久臣身后的阴影里,目光如炬, 扫过赵越裸露肌肤上虬结的肌肉线条,以及虎口和手掌内侧处那层厚实坚硬的老茧。
梅久臣面沉如水,厉声道:
“满口谎话,冥顽不灵!”
这时,褚岁聿出声,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
“接下来,我问,你答。只需说是,或不是。明白吗?”
赵越愣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狐疑地投向这个藏在阴影里的陌生声音来源,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原来是换了主审官?摆什么架——”
“呃啊——!”
褚岁聿一个眼神示意,身旁的李海棠毫不犹豫地将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赵越的肩头。皮肉烧灼的“滋滋”声与凄厉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气味。
待惨叫声渐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褚岁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波澜:
“只用回答,是,或不是。”
“你说你所杀之人,皆是你的仇家?”
“……是。”
赵越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回答。
“你说你家是在十八年前,谷雨后第三天被屠?”
“……是。”
“说谎。”
褚岁聿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
“我查过存档,那天你指认的几位‘仇家’,皆有明确的值守记录,无人离岗。”
李海棠再次拿起刑具。
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和压抑不住的痛嚎。
待赵越缓过一口气,褚岁聿继续追问:
“你说你是晋州人士?”
“……是。”
“可你并非晋州人。”
褚岁聿的目光如同刀刃,细细刮过她的皮肤,
“晋州苦寒,风沙大,当地人肌肤多粗糙,毛孔明显。而你,虽经风霜,底子却细腻,毛孔微小,这分明是江南水乡常年温润气候才能滋养出的肌理。”
李海棠手中的刑具再次落下。
连续的酷刑让赵越的精神防线开始松动。她喘着粗气,嘶声道:
“既然……既然大人根本不信我……何必再浪费工夫?真的……假的……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佐证你谎话连篇,供词不足为信罢了。”
褚岁聿偏了偏头,脸上竟真的露出一丝纯粹的不解,但她显然并不需要答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的作案动机是假的,你的身份来历是假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缓缓从梅久臣身后的阴影中走出,烛光终于照亮了她清秀而沉静的面容。她凝视着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赵越,眼中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深沉的探究:
“这几起灭门案的死者,皆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曾在前太女府上任事。她们是当年旧案的报案人,是证人,甚至……可能本身就是某种活着的‘证物’。”
“虚构一个不存在的身世,去翻一桩尘封二十多年的铁案。这本身,就古怪至极。”
褚岁聿微微蹙眉,
“赵越,或者说,不知名的你,你布下如此迷局,究竟意欲何为?”
赵越抬起头,染血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她盯着褚岁聿,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破旧风箱:
“帮我……杀一个人。我就告诉你答案……如何?”
“杀谁?”
“觅花斋,韩艽。”
“不可能。”
褚岁聿拒绝得干脆利落,
“我乃守法之人,不做此等勾当。不过,将他缉拿归来,与你作伴,倒是可以。”
“她……本是我最后一个目标。”
赵越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怨毒,低声“嗬嗬”惨笑,
“没想到……功亏一篑!”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褚岁聿:
“从我这里……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去找他吧!若你们运气好……或许,能直接从他嘴里……听到所谓的‘真相’!”
说完这最后一句,无论再施加何种刑罚,她都紧咬牙关,如同彻底哑了一般,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刑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和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梅久臣与褚岁聿并肩走在廷尉署漫长的游廊下,空气中是破晓前的清冷。
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提醒着长夜将尽。
“这些证据,虽不完美,但已足够让陛下下旨彻查了。”
梅久臣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褚岁聿微微颔首:
“梅姐打算如何呈报?”
“将赵越的供词原样呈上,再附上我们所发现的疑点与破绽。至于后续,便交由天命吧。”
梅久臣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听天由命的疲惫。
“不要经由廷尉。”
褚岁聿停下脚步,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明日朝会,直接上呈御前。”
“为何?”
“依照《定朝律》,凡涉及三品以上官员之案,即为大案,需直达天听。”
褚岁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此案牵扯的,是梅司空。”
司空,位列三司,官居一品。
梅久臣沉默了片刻,廊下的风灯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还有一事,你如何得知案发当日那些人的当值情况?我并未调取值守记录。”
“诈她的。”
褚岁聿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朦胧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说自己是晋州人,全家死后靠做苦力为生。”
“是,而且有户籍凭证为据。”
“凭证可以伪造,”
褚岁聿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
“甚至可以……杀人夺籍,冒名顶替。”
她抬眼望向渐亮的天际,缓缓道:
“只要追查户籍来源,再与档案中记录的人相仔细比对,真伪自可分明。那才是最切实的证据。”
梅久臣并未察觉她话中那瞬间的异样,点头赞同:
“确是如此。只是晋州路远,只怕时间上来不及细查。”
褚岁聿飞快地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转而道:
“其实不必那般麻烦。我观察她双手,除虎口与掌侧因常年握刀磨出厚茧外,其余部位伤痕甚少。真正靠苦力谋生之人,掌心必然布满厚茧,绝非那般模样。”
梅久臣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钦佩: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断定她在说谎,才有底气用当值记录诈她。”
“不错。”
褚岁聿点头,
“自见到她第一面,我便怀疑,眼前这人,只是顶着了‘赵越’身份的空壳。”
她还有未尽之言。
帝都如今盛行豢养剑士,鲜少有人栽培刀客。军中亦多用长枪战戟。她来帝都这些时日,只知道有一个地方,都是刀客。
“天快亮了,你先去歇息吧。”
梅久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际,那里已透出微光。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语气沉凝,
“你的仗,暂时告一段落。而我的仗,才刚刚开始。”
“暂时?”
褚岁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梅久臣只是回以一抹复杂的笑意,没有解释。
霞光初绽,天门即开。
千官肃肃趋丹陛,万国堂堂拜冕旒。
庄严肃穆的朝会进行过半,忽闻殿外通传:
“廷尉署律正,梅久臣请见——”
“宣。”
梅久臣手捧卷宗,步履沉稳地走入大殿,在御前恭敬行礼:
“吾凰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她起身,垂首禀奏,
“臣奉旨审理连环灭门案凶犯赵越,审讯中意外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其供词直指当今司空,梅知寒梅大人。因案涉一品大员,依律不敢擅专,特此呈请陛下圣裁。”
御座之上,冕旒轻轻晃动,珠玉之后的目光难以捉摸。凰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哦?梅爱卿,你如何说?”
梅司空不慌不忙地出列,整肃衣冠,从容跪拜:
“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公断。老臣,无言可辩,静候圣裁。”
凰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将证物呈上来。”
御前侍御史立刻上前,将梅久臣手中捧着的证物恭敬接过,呈递御前。
大殿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唯有翻动卷宗的细微声响,牵动着每一位朝臣的神经。
良久,凰帝终于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梅久臣,你在奏折中倒是写得公允。既不替梅家开脱,也不为己表功。朕很好奇,你为何不选择将此事压下?须知此案一旦查实,梅家便是万丈深渊。你身为梅氏子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的目光透过冕旒,落在梅久臣身上:
“你,就不怕吗?”
梅久臣毫不犹豫,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声音却清晰坚定:
“回陛下。臣虽与司空交集不多,然臣初入仕途时,司空曾召臣至跟前,谆谆教诲:‘梅姓之人,当先君后家。上不误国,下不负民。’臣未敢有一日忘怀。臣信司空为人,更信陛下圣明,必会还梅家一个公道!”
凰帝似乎轻笑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许:
“说得好。谁说梅氏之人不善言辞?朕听着,便很舒心。”
她话锋一转,威仪毕现:
“梅久臣,朕暂革你律正一职,你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
“梅爱卿此案,关系重大,众卿谁愿接手?”
凰帝目光扫过殿中众臣。
一时之间,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往常这等大案,皆是梅家牵头查办,如今涉案的竟是梅家自身。司空位高权重,梅家更是三世功勋,树大根深。谁敢轻易去动这庞然大物?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梅久臣再次开口:
“臣,向陛下举荐一人。”
“哦?”
凰帝看向她,
“何人?”
“便是于灭门案及此番指证司空之案中,屡立奇功的褚太常之女——褚岁聿。”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低沉的哗然。
褚文瑶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梅久臣,脸色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依你奏折所言,此女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凰帝的声音带着探究,
“既是褚爱卿之女,为何朕此前从未听闻?”
褚文瑶急忙出列,跪伏于地:“回陛下,小女自幼体弱多病,臣忧心帝都气候不宜,便将她送往扬州托人教养。前些时日方才归京。臣亦未曾料到,她竟已长成,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疏忽了。”
“既是褚爱卿之女,想来不致差池。”
凰帝略作沉吟,
“然她终究资历尚浅,且与梅家似有往来……”
此时,宣太仆适时出列奏道:
“陛下,臣以为,查案重在能力,亦需制衡。不若由廷尉主审,褚岁聿从旁协理。如此,既可发挥其才,亦合制度。”
凰帝颔首:
“准奏。来人,拟旨——梅司空一案,着廷尉宣玉凫主审。擢升褚岁聿暂领律监一职,协理宣玉凫办案。望尔等秉公执法,勿负朕望!”
“臣等领旨——”
“吾凰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再次响彻庄严大殿,余音在梁柱间萦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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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官肃肃趋丹陛,万国堂堂拜冕旒。——《早朝大明宫》贾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