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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跨越2015,进入次年第一月。
期末考试的钟声即将敲响,为了激发同学们考场角逐的斗志,老杨不择手段——她承诺下次换座让大家自由选择,当然,是由绝对成绩赋予相对自由。
大家顿时坐不住了,雀跃地跟自己的狐朋狗友眉来眼去私定桌身,少数野鸳鸯混入其中,激动之余又难免怀疑班主任在钓鱼执法。但不管怎么说,在调个座位就能造就或破坏一段缘分的中学时代,人人都渴望拥有决策权,而想为自己做主,必须赢得相应的筹码。
高一(1)班的学风短暂的整肃了。
半个月后,期末考试结束,但这群高中生还得另外再补一周的课,才能迎来心心念念的寒假。
老杨一诺千金,把全班同学请到了教室外的走廊,她手里拿着成绩单,念一个放进去一个,表示绝不干涉大家的选择。
郁之槐是第一个进教室的,没有犹豫,她径直坐回原来的位置——三排正中的SVIP坐席,最重要的是,省去了搬桌子收拾东西的麻烦,她讨厌频繁的变动。
她挺直了腰背坐着,偏头看向窗外的走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点。
她想过提前邀请崔时星或萧鸾,但她俩不仅关系好,也分别有更要好的朋友,万一人家先约好了,她横插一脚岂不是很尴尬?反正二狗前面有四十个人能解救她,不如顺其自然,她的人缘还不至于差到一个人都抓不来。
何晨曦进来了,眼睛在空旷的教室里扫了一圈,礼貌地笑着往这边走,郁之槐也朝她笑,满心期待她能在旁边坐下,可她却有点不好意思地坐在了郁之槐身后。
痛失一位靠谱的同桌人选,郁之槐立刻目光如炬地搜罗下一个。
老杨意思着放两人打了个样后,就提高效率开始批量叫号,赶羊群似的把前十名一次性赶进门,没等他们犹豫太久,十到二十名也跟着加载进来。萧鸾轻车熟路地坐在了她前面,崔时星仍在外候场,周围好几个同学围着她打转,但都没敢直接坐过来。
陆雁桥在过道上跟朋友们拉拉扯扯,其实郁之槐有一瞬间考虑过他,但这想法刚冒了个头就被残忍掐灭。
她想,陆雁桥占了她课余时间的70%,可她占他多少时间?10%都嫌多。
她既不算他的新朋友,也不是他的旧相识,甚至不必躺进他的Q Q列表里凑数,于他而言,大概只比普通同学特别一点,勉强称得上昔日对手、同桌一场。
更何况,班主任在此,哪个不是忠肝义胆,除了学习绝无二心?就连野鸳鸯们都缩着脖子分了男女汤。主动选择异性做同桌,实在有点瓜田李下,胆大妄为。
然后她就看见陆雁桥朝这个方向走来,长腿一迈,大摇大摆地在她身边坐定。
郁之槐:“……”
好一出光天化日光明磊落光风霁月,她整个人都玄幻了,浑身僵硬地屏住呼吸,怕不小心把梦吵醒。
心脏在胸腔里上蹿下跳,大脑在咕嘟咕嘟冒泡泡,沸腾的感官加起来能凑个四菜一汤——可她还没忘记自己是谁。
她蝉联第一,近距离向她学习,合理。
她还算好相处,二次同桌免试错成本,合理。
余光瞥见萧鸾转过头,顺滑的短发在空气中划过好看的弧线,她突然顿悟。
四周只剩这一个空位,不能更合理。
三瓢冷水浇下,她说服了自己。公事公办地朝陆雁桥点点头,予以批准。
下课,二狗撒丫子跑来照着身旁人的脑袋就是一爪,陆雁桥一脸懵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狗疯。
“我说你最近在忙什么,搞半天是为了抢我位置!”
听完指控,陆雁桥人模狗样地叹口气,万分宠溺地问,“又说些孩子话,不是你跟爹地哭诉这位置风水不好,耽误你不学无术了?”
“你放屁——”二狗抬手就要挠他。
“——咳,注意素质。”陆雁桥避开他的魔爪,嗔怪地看他一眼,“帮你解决问题你又不乐意,我真是看不透你。”
二狗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知该从何骂起,活生生气笑了,“再装?你看学神信你吧?”
莫名其妙被点名,郁之槐握着笔若有所思,“我是在想,他少考哪一门能跟你抢。”
陆雁桥闻言低头,手背挡着下半张脸,笑得肩膀都在抖。
二狗看看陆雁桥又看看郁之槐,两头没落着好,嘴都气歪了,哑火片刻还是把矛头指向后者,“卧槽,你一天不侮辱我会死?”
郁之槐冷脸:“你一天不来烦我会死?”
这场闹剧以她显而易见的偏心告终。
冬天渐渐过去了。气温回暖,校园里的梨树也长出新的枝桠,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三月尾,黑板旁的墙面上贴出了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单。
郁之槐向来不会挤在人群里看成绩,一方面是她自命清高,觉得推来攘去的有失风度,另一方面是她用不着亲自去看,总会有人来告诉她。
这节化学课,老师按照座位粗略地从教室中间劈了一刀,把全班四大组的同学分为八个小组,各组临时指派一个组长,以小组为单位去花坛对面的实验楼三楼做实验。
郁之槐还是第一次踏足实验楼,这边的楼梯和走廊已经落了灰,看上去使用频率不高,但装修很新,每根廊柱上都挂着著名科学家或者历届优秀校友的照片。她背着手悠闲地参观,虽然一路上依稀能听到谈论月考成绩的声音,但她的心情看上去丝毫没受影响。尽管她只排第二。
总共八个实验台,大小刚好够每组人围一圈站着操作。这里毕竟不是教室,位置不够所有人都坐下来,整间实验室除了墙边摆了两张椅子,实验台是没配备座椅的。
作为组长,郁之槐正站在中间分配实验器材,周围几个同学突然闪身让开——陆雁桥不知道从哪儿搬了个椅子放在她腿边。
“学神,你坐。”
组员们都十分好事地看过来。
萧鸾瞧这状况,干脆替众人发声,“哎呦喂,怎么不给我们坐啊?”
“废话,也不看看这儿除了学神还有谁进前五?”陆雁桥嬉皮笑脸地看了一圈,这回大家没话说了,都在心里默默竖起中指。
两人一唱一和捧完郁之槐,萧鸾功成身退地送他个白眼,他还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也不知道连自己一道骂进去有什么可骄傲的。
郁之槐当然没坐那个椅子,她还要带大家操作仪器,她也知道陆雁桥只是在耍宝。可那个单独放在她面前的圆形塑料椅还是直直戳进她心里。
他们都叫她“学神”。
她忽然想起那个叫王宇凡的腼腆男生,那些人架着他喊“帅哥”的语气与喊她“学神”时如出一辙,闲来无事就拍拍手嘬三声,像在逗弄马尔济斯犬,一种血统高贵的宠物。
不必崇拜簇拥,不必万众瞩目,她只需要一点尊重,她不想从话音里品出不甘的余味,更不想听酸溜溜的谄媚与讨好。
很多次,她忍不住想脱口而出“直接喊我名字吧”,可这话听起来有种得便宜卖乖的不识好歹,很适合被回怼一句“你到底还想怎样”。
可陆雁桥是不一样的。
当人们喊这个绰号时,到底是想逗谁笑,她一听就知道。
裹着玩笑外壳的信任,比公式化的安慰更动人。她很感激陆雁桥对她释放的善意,正是这些源源不断的善意,让她冥冥中感觉,即便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陆雁桥也还是会相信她。
隔天,发卷子的同学都陆续回到座位,郁之槐还是没拿到自己的小测卷,老师扫了眼讲桌,“这儿还有几张没写名字的,赶紧上来拿。”
她左右张望半天,终于不可置信地走上讲台——她竟然真的忘写名字了!
见她讪讪地前来认领,老师顿时拧起了眉头,“强调多少遍,每次都还是有人不写名字,你们几个给我在黑板上写十遍。”
难得糊涂一次的郁之槐同学和难得生气一回的老师就这样倒霉地撞上,控制变量,她简直怀疑是自己连累了其他几个惯犯。
她上黑板听过写,也解过题,罚写却是第一回,众目睽睽之下,她如芒刺背,飞速写下一串“郁之槐”,立刻灰溜溜地拿着试卷滚下讲台。
陆雁桥起身给她让位时还在幸灾乐祸,她瞪他一眼,“不准笑。”
“写得挺好看啊。”
可这个名字本身就难看。她没说出声。
过了会儿,他忽然转头问她。
“哎,你为什么叫‘郁之槐’啊?”
郁之槐笔尖点着草稿纸,不甚在意地回话,“因为‘竹柏杨柳枫’已经有了,轮到我就只剩‘槐’了呗。”
陆雁桥一副大脑宕机的样子,她觉得有点可爱,就耐心跟他解释,“我家里堂亲很多,哥哥姐姐们把常见树种都占完了,等我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他老人家福至心灵,想起村口那颗大槐树,一拍脑门儿就给我取了这个字。”
“只是这样?”
她笑眯眯地咧嘴,“不然你以为?”
“总有特别的含义吧?”
“嗯……倒是也有,”郁之槐的眼神飘远了,像是陷入某种回忆,“我曾经一度害怕写自己的名字。院里的小孩都说槐树也叫鬼树,会招来冤魂,他们不想带我玩儿的时候,就说我被鬼附身了。”
她喜欢萧鸾的名字。
盛世鸾凤,腾云驾雾,展翅翱翔。
这个寄予了无限爱意与厚望的名字,是萧鸾的副教授妈妈为她取的。上学期末的家长会上,萧鸾的妈妈被邀请作为家长代表发言,那位精致优雅的阿姨在台上侃侃而谈,举手投足无不散发着知性和智慧的光芒。她也好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猜那个包要多少钱?”郁之槐的妈妈和其他家长一样,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她拍拍身旁站着的女儿,悄悄指了下讲桌边随手放置的黑色菱格包,上面闪烁着经典的双C弧logo。
郁之槐笑着摇摇头,弯腰凑到妈妈耳边,“我以后赚钱了给你买,好不好?”
她忽然想起某节课间,她们闲聊到未来的规划,崔时星苦恼地说,她爸妈警告她要努力考上江城的大学,不然专程在那边给她留的房子就白费了。
省会,房子,以及“留”,这个用词。郁之槐难得对中文感到费解,她噎了一下,调侃道:“崔老板家产颇丰啊。”
“没有没有,”她连连摆手,推了把旁边的萧鸾,“还是萧老板有钱。”
萧鸾当时说了句十分超凡脱俗的话,她说,“我没钱,是我妈有钱。”
这句话像膏药一样粘在郁之槐的大脑皮层上——
她承认家里的底牌,却不过分依赖,她轻飘飘挥开与生俱来的光环,她怀揣着凌云志,只待他日另起高楼。简直像小说主角。
要被怎样的家庭托举着,才能说出这么不卑不亢的话?
她真的很羡慕萧鸾,不只是名字。
“我一直以为……”
陆雁桥的声音将她纷乱的思绪唤回。
“‘郁之槐’的意思是——郁郁葱葱,持之以恒,坚韧不拔。”
郁之槐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刹那间的失神快得犹如错觉。她托着腮玩味地问,“哦,不是郁郁而终的吊死鬼么?”
“你少冤枉我啊,”陆雁桥呛了一下,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抗辩,“‘国槐’有上千年的种植历史,地位很高的,而且它根系发达,即使在硬化贫瘠的土地上也能枝繁叶茂,哪点比竹柏杨柳差了?你爷爷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郁之槐十分惊讶,“哇,没想到你不仅关注新闻,竟然还对植物有研究。同样是高中生,你也太闲了吧。”
“推荐你用‘成绩优异,爱好广泛’形容我,谢谢。”他露出标准的八颗牙微笑,随时预备好了去做国旗下的讲话。
“所以后来长大一点,我就想通了。其实也不全是坏事。小学二年级,后座的男生总揪我头发,我就跟他说我的名字连通阴阳两界,不经允许碰我会被怨灵缠身——这招儿特别管用,他们都不敢惹我,还有人抢着给我做小弟。”
陆雁桥似乎很轻微地皱了下眉,旋即又舒展开,顺着她的玩笑话问,“你真收了?”
“当然,”她高傲地扬了扬下巴,“我还让他们尊称我‘女王陛下’。”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地感叹,“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是是是,哪能跟你比啊,你是老师的好帮手,同学们的好伙伴。”
郁之槐笑得灿烂。
如果真实的故事是这样就好了。
她骗了他。七岁那年,她被人揪头发,对方笑话她的名字,她没勇气为自己争辩,只能偷偷躲在放学路上抹眼泪。她妈黑着脸把她捡回家,她抱着她妈的胳膊,哭着求她别找老师告状,她不想被大家讨厌。她妈数落她没出息,拎着她气势汹汹地冲到班主任面前大闹一通。
不得不说,愤怒和暴力的作用被远远低估了,最高效的问题解决往往只需要最淳朴的骂街。风歇雨止后,谁又会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也有尊严呢?
她不解风情地挡回他的好意,如同防住一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
她一个人在崖底待久了,已经很习惯。她可以再静坐一会儿,或者自己爬上去,但不会接住任何企图拉她上去的手。生命的燃料源于自身,她不需要被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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