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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林隙念站在时俭的办公室门外,手里捧着连夜修改好的报告,纸张边缘被她无意识捏得有些发皱。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然后才屈指,敲响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进。”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她推门而入,又一次踏入这个与她记忆截然不同的、属于他的领域。冷灰色的调子,井然有序的陈列,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气息,一切都与她慌乱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他正低头看着屏幕,闻声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公事公办地指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坐。”
林隙念依言坐下,将报告平铺在桌上,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时总,这是根据昨天讨论修改后的方案,主要优化了情感颗粒度的分析维度和A/B测试的变量控制逻辑。”
“开始吧。”他点点头,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是一个标准的倾听与审视的姿态。
汇报的前半段在一种异样平静的氛围中度过。林隙念讲解着图表与数据,语气冷静,逻辑清晰。时俭偶尔发问,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完全围绕项目本身。他专注地看着投影屏幕,或是她报告上的某一处细节,刻意避开了与她的长时间对视。这让她稍稍安心,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失落?她立刻掐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深邃冷静。办公室里极安静,只有她清朗的汇报声,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轻响。
然而,当她讲到“品牌信任感建立模型”时,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里,”时俭忽然开口,用笔尖轻轻点了点报告上的一行字,“关于‘信任感’的建立,你写的是‘通过持续的、可预测的优质内容输出’。这是AI的逻辑,虽然是对的。”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报告上抬起,沉静地、不容回避地落在她脸上。
“但人的逻辑呢?”
林隙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握紧了手中的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时总指的是?”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戏谑或攻击,只有一种近乎剖析的认真。“人的信任,建立起来可能需要一百次、一千次‘可预测’的兑现。但摧毁它,”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往往只需要一次‘不可预测’的消失。”
一瞬间,林隙念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空了。
这句话像一把被精心打磨过的手术刀,精准、冰冷,且猝不及防地划开了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勉强维持着职业和平的纱布,露出了底下多年未曾愈合、依然鲜活的伤口。
他怎么能……这样?
一股混合着震惊和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头顶。他怎么能用这种讨论项目逻辑的、平静无波的语气,来触碰那个让她一度崩溃的伤口?
“不可预测的消失”?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他说得倒是轻松的很!
她垂下眼睫,用力盯着报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试图在眩晕中抓住一丝理智。她绝不能在此时失态。
“是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和冷静,“所以对于品牌来说,更要避免这种不可预测的风险,这会是致命的。”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属于AI和营销的领域,用专业的壁垒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情绪。
但这一次时俭显然不打算让她如愿。
他没有接她关于品牌风险的话,而是向前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她,不让她有任何逃窜的空间。
“那对于人呢?”他问,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如果那个‘消失’的人回来了,并且……”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继续道:“……并且带来了他当时之所以选择‘不可预测’的‘数据’呢?”
林隙念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翻涌着痛苦和某种执拗的情绪。
他还在继续,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回避的项目难题:“这份过期的数据,在‘信任重建’的模型里,还有权重吗?”
数据。模型。权重。
呵。
有吗?
她不知道。
他将他们血淋淋的过去,封装进了这些冰冷的、属于他如今世界的术语里。他像个走投无路的科学家,捧着一份迟到了多年的、早已失效的实验记录,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可能毫无意义。
这一刻,林隙念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掌控着巨大资源、却在她面前流露出痛苦的笨拙的执拗的男人,她发现自己之前构筑的所有防御——愤怒、委屈、疏离——都在一种更庞大的情绪冲击之下发生着变化。
在不久以后林隙念会明白在这场互相拉扯的对决里,他们都在不断打碎重组,不断审视自己。
他不是在轻描淡写地道歉,也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他是在用一种他唯一擅长、或许也是他思考了无数遍的方式,向她提交一份迟到的“分析报告”。他被困在了那个“为什么”里,和她一样。他甚至可能比她更痛苦,因为他背负着“施加伤害者”的枷锁,却同样无法理解当年的自己。
办公室陷入了漫长的沉寂。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几分,将他的一半侧脸笼罩在光晕里,另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如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
。
她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也能看到他交叠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在紧张。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异样的酸楚。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大脑一片混乱,无数话语在胸口冲撞,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哭诉?质问?没有意义,至少对她来说。难道要像他一样,用冰冷的逻辑去分析那份“过期数据”?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但又好像被暂停在这一刻。
最终,她什么激烈的反应都没有。只是慢慢地,几乎是有些脱力地,开始收拾桌上散开的文件。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仿佛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纸张被一张张理齐,边缘对准,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被放得极大。
时俭没有动,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
她站起身,拿起整理好的报告,抱在胸前,像抱着一面脆弱的盾牌。然后,她转身,走向门口。
一步一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在手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她停住了。她没有回头,背影僵硬而单薄。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没有愤怒,没有哽咽,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了然和平静,却像一把更锋利、更精准的刀,直刺向他试图隐藏的核心。
“数据的权重,不在于它是否过期。”
她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骤然变得沉重。
她拉开门,在迈出去的前一秒,留下了最后一句,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反击:
“在于递交数据的人,当初为什么选择了沉默。”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隙念回到工位,浑身脱力,这一刻她才允许自己放松。而时俭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在原地,仿佛被那句轻飘飘的话,钉在了岁月的审判席上。
她已经不是那个会质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却不告诉她的女孩了,也不会再毫无顾忌的依赖他了。她精准地找到了他所有痛苦和悔恨的源头,并给了他致命一击。
这场战役,没有赢家。但他们之间那潭死水,终于被搅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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