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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初雪
不同于蜀中的阴郁,前些时日那场纷纷扬扬的小雪为长安覆上了一层纯粹的洁白。
唐行川没费太多力气便打听到了大光明寺的方位,以及那位刚抵达长安的明教精英——崔宁。
他没有贸然拜访,只是如同过去执行侦查任务一般,在她居所附近的街巷和茶楼观察了几日,看她用初来乍到的好奇目光打量着长安的繁华。
今日没带佩刀,穿了身白色的交领短袄,领口缀着风毛,应该很暖和……裙摆绣着的好像是红梅,腰间挂了个相似花纹的配囊,好生精致……长长的红发被珠钗盘了起来,步摇一晃一晃,衬得她那红发更鲜亮了……
温润漂亮,像是哪家矜贵的大小姐。
竟会使得一手凌厉好刀。
茶楼的窗影下,唐行川借着喝茶的动作将自己藏得更隐蔽。他目光的始终追随着楼下的身影,直到她转过街角,消失在视野里。
今日的阳光也不错。崔宁轻轻合上院门,提着裙摆避开阶上积雪。她呼出一口白雾,抬眼就见巷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唐行川!”惊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怎么在长安?”
唐行川停下脚步,看到崔宁腰间挂着的配囊换成了一串铃铛,正随着她追上来的脚步叮铃作响。
“任务途径,”他压抑着突然加速的心跳,试图也勾起一个友好的笑容,“听闻崔姑娘初来长安,可还习惯?”
“正想四处逛逛呢,只是人生地不熟,”崔宁眉眼里满是出门游玩的愉悦,晃得唐行川略微失了神,“你知道这城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没错,就是这样,来找我吧。
“若不介意,我可为崔姑娘引路,”唐行川敛了敛神,及时接过话,“唐门在长安,亦有几分产业需巡视。”
那日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如此美好。唐行川带她认了附近街坊的路,看过了风雅的曲江池,走过了热闹的西市。崔宁兴致很高,向街边小贩询问着从前没吃过的食物,买了份金黄油亮的毕罗非要分他一半。
太甜了。唐行川安静地咀嚼着,看着她毫无防备的雀跃身影,听着她对沿途风物的新奇点评。无需警戒不知何时到来的危险,只有脱离了杀戮与算计后的平淡与真实。
如果……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口中的毕罗。
途经尚书省衙门外时,恰逢官员散值。车马络绎,几位身着朱紫官袍的大人物被簇拥着走出。崔宁没有停下脚步,目光却望向那煊赫的仪仗。唐行川瞥见,低声开口:“听闻近日西市正在整顿胡商货殖,动静不小。”崔宁闻言,眉头微蹙了一下,再看向那重重宫阙时已多了几分审慎。
似乎是玩了一天有些疲惫,回去的路上崔宁再未言语。直到行至巷口,她才忽然“哎呀”一声:“我还欠你一顿酒呢!唐兄一会儿如果没有别的事,来我这儿坐坐吧?”
原来她没忘记。
他垂下眼眸,檐角未化的积雪反射着夕光,刺得眼眶微微发酸。
“好。”
唐行川站在院中,目光习惯性地环视着。院子不大,积雪被扫到了墙角,收拾得很干净。崔宁很快便从屋内出来了,手中的托盘盛着两只晶莹的琉璃杯与一个刻着繁复火焰纹样的古旧银壶。
“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喝这个,”崔宁笑眯眯地拉过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替他斟了杯殷红如宝石的酒,“赤焰光——这壶可是教中庆典时才用的陈酿,我当初瞒着师尊带出来的,快尝尝吧。”
唐行川接过微凉的琉璃杯,指尖与崔宁一触即分。
崔宁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眼底映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
“算是补上洛道和成都的,还有多谢你今日陪我,”她的声音轻快,“长安虽好,一个人逛总少了些滋味。”
“举手之劳。”
他举杯与她轻轻一碰,琉璃相击,发出清脆的微鸣。
和洛道那次喝到的味道有点像,应该也是石榴酒。
但好像又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味道……是什么呢?
罢了,我向来不善品酒。
唐行川缓缓咽下口中酒液,一股暖意自喉间慢慢向四肢蔓延。
“如何?”
“很暖。”他认真想了片刻,给出了一个很朴素的评价。
崔宁闻言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大漠夜里苦寒,全靠这些酒来驱散寒意,我最喜欢石榴酒了。”
她托着腮,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以前和同门巡夜回来,就坐在沙丘上喝酒看星星,当真快活。”
唐行川静静听着,顺着她的描述想象着大漠月光,又喝了一口酒。暖意持续蒸腾,连思绪都有些迷乱。
他忽然开口:“你左肩的旧伤……”
会不会有点唐突?
他有些犹豫,硬着头皮迎上崔宁询问的目光,将声音放得更轻,“近日长安湿冷,可还作痛?”
崔宁有些讶然,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随即洒脱一笑:“早没事了。倒是你,背上的伤才该仔细养着。”
有些伤口,不在背上。
唐行川垂下眼眸,看着澄澈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什么也没有说,又饮了一口。
崔宁没在意他的沉默,把玩着琉璃杯:“有时觉得,这长安的繁华,就像这琉璃杯……”
指尖轻弹了一下杯壁,发出一声脆响。
“好看却易碎,”她轻叹一口气,“不如大漠的星空和好酒来得真实痛快。”
唐行川抬起眼,望了她片刻。
“无论何处,守住本心即可。”
崔宁一怔,看到石桌对面的人握着琉璃杯,舒展了总是微蹙的眉。不知是因为杯中的酒水还是因为天边的夕光,就连那常年苍白的面颊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于是,她的眼底泛起真切的笑意,为他斟满酒,再次向他举杯。
“唐兄说的是,敬本心。”
“敬本心。”
两只琉璃杯再次轻轻相碰。
这一次,唐行川没有再移开目光,而是在崔宁明亮的注视中,将那杯象征着她的过往、她的热情、还有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的“赤焰光”缓缓饮尽。
月色初上,清辉满地,一场拖欠已久的酒债终于偿清。
回到暂居的陋室,唐行川于灯下铺开一张羊皮纸。
他记得很清楚,那颗点亮昏暗矿坑的流星,手中的长刀只有一柄。他回想起他们曾经走过的每一段路,崔宁舞动双刀的模样在脑中纤毫毕现,与白日里穿着白色短袄的身影逐渐重叠。
此后的许多个夜晚,这份长刀图纸被他反复修改完善。他根据记忆中她的发力习惯调整了刀柄的弧度,在刀柄处预留了镶嵌宝石的凹槽,忽然又想起那日黄昏时吞下的那缕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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