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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已修改)
渭水河上的夏夜,近岸水草丰美,蛙鸣舒缓,点点流萤在夜色中轻轻摇曳;远处山峦林木绵延,与宽阔平缓的河面相映,几艘画舫静静泊在水上,灯火隐约。沈枢斜倚画舫的窗畔整理旧画稿,忽然翻到一页泛黄的画纸,竟是去年仲夏夜与凌舟一同画作的《星夜图》。题款《孤星伴夜舟》,画角还藏着两人的表字“星澜”与“汀宴”,细巧的落款如暗夜里缀着的星子,不惹眼,却藏着温软余韵。
他望着画出神,舫外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凌舟捧着个素漆木盒踏进来,盒身漫出清浅的松香,眼底却褪了往日的温润,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前几日去了临安办货,在城中淘得块好墨,松烟醇厚,画夜景不发灰,想着你能用得上,便给你带回来了。”他话音轻缓,将木盒轻轻搁在案上,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盒沿的木纹。
凌舟陷入沉默半晌,见沈枢未出声,接着说道,声音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今个儿族老们又来家中了。”他垂着头,颈侧动脉隐隐跳动,“说我成婚数年子嗣艰难,非要给我纳两房妾室,以续香火。”
沈枢握着画轴的手猛地收紧,指尖掐进掌心,指节灰白。酸意混着疼意骤然涌入心口,一口气郁结得他喉间发涩,却硬是装作平淡:“这是凌家的事。”他避开凌舟的目光,声音低哑而发紧,“星澜,本该应下,好给家族一个交代。”
“交代?”凌舟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惊痛与不甘,骤然逼近沈枢。灼热的呼吸拂在对方脸上,带着沙哑的质问:“那你呢?沈枢,我已有妻,若真纳了妾,你让我如何对你……交代?”
他抬手想去碰碰沈枢,指尖堪堪要触到衣料,却猛地顿住。最终折回手狼狈地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指节使力。他多想触一触那片温热,可他不敢。怕这一碰,心底隐忍的汹涌便再也收不住,怕这仅存的体面轰然崩塌,更怕连累沈枢,一同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没。
沈枢望了凌舟一眼,眼里带着眷恋和决绝。缓缓别过脸,移步到窗边,今夜的夜空只有点点星辉,渭水河面被映得冷光泠泠,水气顺着窗缝漫进来。
“我不需要什么交代。”他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星澜,你只需记得,这世俗里娶妻生子才是男子正途,别再……牵挂不该牵挂的人。”
这话半是说给凌舟,半是说给自己,字字都透着残忍,偏又裹着说不出的无奈。
凌舟的身体瞬间僵住,浑身力气似被全部抽干,脚步虚晃了两下,忙伸手撑住身旁的椅背,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他望着沈枢紧抿着唇,倔强的看着舱外河面的侧脸,指节用力攥紧掌下的木椅,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忽然,他就低低笑了起来,眼底却早已蓄满泪意,一颗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滴落在衣袍上,声音带着哽咽哑得不成样子:“好,好、我听你的。”
他猛地转身,衣袖带起案几上那幅《孤星伴夜舟》的画纸,同案角搁置的素漆木盒一同落在船舱木板上,“哐啷”沉闷的声音在舱内回荡,似他此刻痛到碎裂的心房。
沈枢没有去捡地上的画与木盒,只是怔怔望着凌舟摇晃着身躯、步履踉跄地匆匆离去。那道背影透着悲伤与孤绝,终于让他强忍的眼泪决堤,瞬间泪流满面,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他只是想让凌舟走世俗认可的正途,不忍他背负受辱污了名声、被世人指点评判,可话到嘴边,偏硬生生说得那样狠厉,将他心中最牵挂放不下的人,推到了无法触及的地方。
半月后,长安东城凌府纳妾的消息,如潮水般传遍街巷。纳妾正日的凌府,朱门虽贴满红绸喜字,高挂的红红灯笼映红了半条街,有喜庆的唢呐声热热闹闹地,两乘小轿从偏门中抬入府内。
沈枢独坐在渭水画舫中,一盏昏黄的孤灯发着萤光,照亮着沈枢指尖攥着那枚凌舟所赠的北斗符。符上的纹路早已被他摩挲得润泽熟稔,每一处细微的凸起、每一道刻痕,都深印在指尖触感里。他抬眼望着舱外墨色夜空,星子稀疏地缀在天幕,黯淡无光。恍惚间,又似见到凌舟当年倚在船舷,被酒气熏染的双颊艳丽夺目,指尖捏着那枚他送的双鱼佩,转头看他时眼底盛满了漫天星光,温软的语气半真半假,带着酒香的气息拂在他的耳畔:“汀宴,我只愿和你一起看星河璀璨。”
如今想来,那些话,美的成了镜花水月般的妄念。
忽然,画舫外的河面传来细碎划水声。沈枢转头,竟见凌舟已登舫立在舱门前。他身上还穿着纳妾的暗红喜服,袖口沾着大片浓郁酒渍,颊上酒意未散,几缕被夜露打湿的发丝贴在鬓角,反倒衬得眉眼比平日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这模样分明是从喧闹酒席间,不顾一切奔来的。
“我……我来送样东西。”他垂着眼,视线胶着从袖袋内拿出的锦盒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精致缎面纹路。喉结无意识重重滚动两下,喉间还有着酒意的灼热,却始终没敢抬眼,只声音发紧地补充:“汀宴!这个……你留下吧。”递出锦盒的动作顿了顿,手腕微不可察地轻颤,泄露了心底的慌乱。
沈枢望着那只递到眼前的锦盒,久久没有去接。他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痛感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凌舟身喜服的衣摆处,那红的太艳,像烧得正烈的火焰,灼得他眼目发涩,呼吸变得越发滞重,几乎喘不过气。
“凌兄,还是收回吧。”他的语调裹着不易察觉的艰涩,每一个字都似从齿间挤出来,“你现已妻妾在侧,应尽早……为凌家绵延香火,这些‘没用’的物件,莫再挂记了。”
尾音带着克制的颤抖落下时,他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掌心中已刻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那些说不出口的挣扎与不舍,全被悄悄藏进了纵横的掌纹里。
凌舟递锦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力道骤然一松,锦盒从指缝间直直摔落。
“啪”的一声轻响,木盒重重坠落在舱板上,盒盖应声弹开。那枚他亲手复刻、首尾相衔的双鱼佩从盒中跳了出来,在触地的刹那,应声裂成两瓣,断口嶙峋,恰似要将两人之间的牵绊被生生斩断。
一瓣贴着舱板滑出几寸,稳稳停在沈枢脚边,玉质断面映着灯火泛着刺骨冷光;另一瓣卡在半开的盒缝里,孤零零地蜷着,像被遗弃的念想。
玉碎的声响不大,却似千斤重锤敲在两人心尖,舱内的空气瞬间凝住,连呼吸都带着凝滞断裂的疼。
沈枢瞳孔猛然一缩,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死死盯着地上裂成两瓣的玉佩。他从没想过,凌舟竟会复刻双鱼佩。和他送给凌舟的双鱼佩一模一样。
方才强撑的平静轰然崩塌,指尖抑制不住地轻颤,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只溢出一声极轻、几乎要被夜风吹散的气音,带着说不清的酸楚与无措。
他的目光凝在脚边那瓣碎玉上,指尖无意识地颤了又颤,终究没敢弯腰去碰,仿佛那碎裂的不只是枚玉佩,更是他藏了许久、连自己都不能轻易触碰的念想。
城东凌府的唢呐声,竟像从心底钻出来似的,明明隔了半座长安城,却丝丝缕缕飘进了画舫中。那欢庆的曲调裹着夜风,刺耳得令人心慌,偏有挥之不去。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别过脸,将眼底翻涌的湿意,硬生生压进浓密的睫羽深处,连一丝叹息都不敢泄露。
凌舟下意识便要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碎玉的冰凉,却像被烫到般缩回了手。那碎裂的双鱼首尾分离,孤零零地卧在舱板上,就似他们此刻再难牵起的情谊,竟让他连触碰都觉得心慌意乱。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直起身,怔怔望着那两瓣碎玉。眼底方才隐着的热切,一点点褪去、冷却,有的只剩满目的无措,像被抽走了所有念想。
这份从未道明的念想,本就如水中月、镜中花缥缈易碎。如今,连这最后一点牵扯,也随着玉碎彻底烟消云散了。
偏生在这沉默的对峙里,那份不能说破的情意,像无人打理的野藤,疯了似的往彼此心底缠,越缠越深,连呼吸都带上了牵牵扯扯的钝痛,挣不开,也剪不断。
那夜画舫上的碎玉、心底挥之不去的唢呐声,终究随着夏夜的晚风渐渐散了。可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原地。
两人心底,都刻下了一道如那双鱼佩断开的狰狞裂痕,不敢碰不能碰,碰了,便是无法压抑漫延全身的疼。
秋意总伴着雨丝与桂香悄然而至。细密的雨点儿斜斜织成密帘,把满城桂香揉得愈发绵软,沾在朱墙黛瓦上,连穿巷的风都裹着清甜的湿意,沁人心脾。
凌府后花园里,几株桂树缀满金蕊,被雨珠打湿后更显温润,花瓣簌簌落在青石径上,铺就一层浅浅的鹅黄,软得像揉碎的月光。
凌夫人邀请苏琼姑娘过府赏雨品茗,凌舟也请沈枢也一同相随。
凌夫人与苏琼姑娘并肩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指尖拈着彩线绣着香囊。廊外雨丝依旧斜斜织着,将桂香沁得更软,漫过朱红廊柱,晕开几缕淡淡的香痕,与针线间的暖意缠在一起。
指尖的彩线牵牵绕绕,穿针引线间,并蒂双莲的纹样已鲜活跃于绢面。针脚细密如秋露凝珠,匀净得不见半分滞涩,连偶尔飘进廊内的细碎桂瓣,都似循着暖意落下,成了绢面上浑然天成的点缀。廊下软语温吞,伴着雨丝桂香,漫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光景。
离廊不远处的亭子里,沈枢握着画笔,笔尖悬在《桂香秋落图》的池塘水面上,久久未落。墨汁在笔尖聚成一颗小小的圆点,似坠非坠,颤巍巍悬着,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被风里的桂香、廊下的温软缠得发紧,落笔不是,收笔也不是。
凌舟就坐在他身侧,青瓷茶杯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已被体温焐得温热。他目光总不自觉飘向沈枢沾了墨痕的指节,喉间似堵着未能说出口的话:“夫人让他问问沈枢对苏姑娘是否有意”,这话他问不出,只能含在舌尖,偏就被穿亭而过的、裹着雨意的秋风轻轻拂散,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混在雨打桂叶的簌簌声里,淡得像从未有过。
“沈兄这幅画,若添几只归雁,更显秋意。”凌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怕惊扰了廊下的温软谈笑。
他伸手想指画纸,指尖刚巧擦过沈枢的手背,两人便同时顿住。他的指尖带着茶水的暖,沈枢的手背沾着雨丝的凉,像两股猝不及防相撞的气流,烫得彼此都悄悄缩了手,连带着亭间的空气,都似凝结了一瞬。
沈枢慌忙垂首调墨,狼毫笔轻轻搅动砚台里的墨汁,黑亮的墨色晕开浅浅涟漪。他耳尖早己泛了红,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宠溺,带着不易察觉的甜意:“凌兄说得是,等会儿便添上。”
指尖能清晰触到砚台的凉意,可凌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烫得让他心尖发颤。
那目光里的念想,像满院里飘散的桂香般浓烈,缠在他发梢衣角,渗进呼吸里。他只能装作浑然不觉,只将所有注意力都锁在笔尖的墨色上,不敢抬头,怕一抬眼,便泄了心底的波澜。
回廊下,凌夫人与苏琼相聊投趣含笑着对苏琼道:“今儿个想留姑娘在府里小住两日,也好与我多说说话,赏赏景。”
苏琼闻言,当即爽快应下,语声清脆如檐角风铃,眉眼间满是欣喜。两人一邀一应,言笑晏晏,瞧着竟是格外亲热。
沈枢与凌舟彼时正立在廊外,听得分明。凌舟转头看向他,顺势邀道:“沈兄不如也在此小住,也好一同赏雨品茗。”
他面上未露半分异样,略一思忖从容应了声“好”,袖袍下的手却悄悄握紧几分。呼吸里都裹上了不易察觉的桂花的香,像误吞了口未酿透的桂花酒,甜意浅浅,余下的尽是清苦回甘。
凌舟望着他垂落的发丝,墨色发梢沾着星点桂瓣,随调墨的动作轻轻晃悠,像坠着细碎的微光。
化在舌尖的话又不住往上涌,前些夜间与夫人闲聊,夫人坐在妆台前解发,笑意温软地闲话:“沈先生也该成个家了,总这样一个人漂泊,终究不是长久过日子的。我觉得苏姑娘性子温婉,模样也标致,和沈先生站在一处,般配的紧,若是能成对,倒是桩美事。”
夫人语气似是随口调笑,他听在耳里,攥着被角的手却瞬间泛白,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里。嘴上只能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勉强应声“是啊”,连声音都带着细心些就能发觉的干涩。这便是世人眼中男子应走的正途,娶妻成家,传宗接代,容不得半分偏颇。
此刻望着沈枢低头认真调墨的模样,鬓边碎发垂落遮住眉眼,凌舟忽然没忍住,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桂瓣。指尖刚擦过对方衣料,便飞快收回,只轻声道:“当心落了墨,污了画。”语气里的小心,像怕惊扰了眼前这片刻的平静,又像怕泄了藏在心底的滚烫心事。
那触感轻得像檐角垂落的蛛丝,又像晚风里飘来的微尘,悄无声息拂过心尖,搅得他指尖微颤。
沈枢握着笔的手猛地顿住,一滴浓墨从笔尖坠下,恰好落在《桂香秋落图》的留白处,晕开一小片暗沉的黑。未曾想,这意外滴落的墨痕,竟化作了画中悬于夜空的明月,让原本的秋景图更添几分清寂悠远,画意陡然生色。
凌舟眸色微动,望着那轮墨月,喉间轻轻滚了一声,目光不自觉飘向沈枢泛红的耳尖,心底忽然漫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意外的墨月,倒像极了他们之间,藏在克制下的、意料之外的牵绊。画中景致改了意向。
“多谢凌兄。”他声音微哑,抬头时恰好撞进凌舟眼底盛满的温柔。像细流浸入他心底,软的似要溢出
他们都懂彼此藏在眼底心中的念想,可只能借着“看画”“拂花”的由头,做些微不足道的肢体互动。连一句“我想你”,都像被秋风揉碎的桂香,明明萦绕在喉间翻涌着,却始终被世俗的藩篱困住,不敢说出口。
不远处的回廊下,凌夫人抬手举起一方绣好的香囊。彩线缀就的并蒂莲缠枝绕叶,在濛濛雨雾里晕着柔润的光,她扬声轻唤道:“郎君,快瞧瞧送给苏姑娘的香囊,可还入眼?”
苏琼姑娘未等二人应声,先笑着接过香囊,眼底满是欢喜:“梁姐姐,手好巧!将这并蒂莲绣得活灵活现,若装入香料,就真是活色生香了,我瞧着,打心底里喜爱。”说罢,她刻意抬眼,眼角余光轻轻瞄着沈枢。
沈枢与凌舟几乎同时转头,目光在半空猝然相撞,恰似两滴雨珠坠入静湖,刚一碰触便各自慌忙错开,漾开细碎的涟漪。
沈枢垂眸敛去眼底波澜,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声音里揉进了廊外淅沥的雨声,温温润润:“嫂夫人,技艺精湛,苏姑娘能得此佳品,当真是好福气。”
凌舟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指尖紧紧攥着冰凉的杯壁,只淡淡应了声:“是啊,夫人手巧,这香囊配苏姑娘,是顶好的。”话音落时,他余光瞥见沈枢鬓边沾了半片桂叶,想伸手拂去的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硬生生按了回去,连目光都不敢多作停留。
秋风裹着清冽的桂花香漫过石桌,携着雨丝的凉意沾染衣袂。丫鬟搁在一旁的浅粉色香囊,被风拂得轻轻晃悠,绣面上的并蒂莲缠枝绕叶,在濛濛雨雾里愈发显得柔润生辉,连带着那点桂香,都浸了几分温软的意味。
回廊下,苏琼与凌夫人的笑语声闹盈盈的,混着雨打桂叶的簌簌轻响,飘进亭中时,却莫名染了几分遥远的朦胧。
亭内二人隔着一张画案相对饮茶,一腔难言的心事无法轻诉。只能守着“友人”的假面,眼睁睁看着自己时时放在心尖上的人,却与旁人配成了这世俗眼中的“成双成对”。
这份日渐加重的牵挂,只能悄悄藏在欲拂还休的指尖,藏在偶尔触碰手背的慌乱,连那吹遍长安、最解人意的秋风,都不敢轻易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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