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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周末的清晨,阳光被厚重的云层筛过,落进室内时只剩下一种黏稠的、灰白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微尘。
程家客厅的橡木地板反射着钝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勉强维持着一方清凉。
战火,是从一盘葡萄开始的。
程芸夏盘腿窝在沙发一角,怀里抱着个印着卡通猫的抱枕,电视里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她却有点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停留在“回信”APP那个熟悉的星空头像上。
自从上次“拿书”事件后,她和沈寂衍的线上对话依旧停留在那句“不客气”上,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干巴巴的,了无生气。
她想找点新的话题,又怕太刻意,手指悬在对话框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而罪魁祸首程辞,则像个多动症晚期患者,趿拉着拖鞋在客厅和开放式厨房之间来回晃荡,最终目标锁定了冰箱里那串水灵灵、挂着白霜的紫葡萄。
他拎出来,直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也不找果盘,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坐到沙发的另一头,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丢,汁水丰沛,吃相豪迈。
“程辞!你就不能拿个碗接着点!汁都滴沙发上了!”程芸夏被那“噗嗤噗嗤”的吮吸声和偶尔溅落的可疑深紫色液体拉回现实,皱起眉,嫌弃地瞪他。
“沙发套是深色的,看不出来。”程辞毫不在意,又揪下一颗,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葡萄紫得发黑,在他指尖颤巍巍的,“想吃吗?叫声好哥哥就给你。”
“谁稀罕!”程芸夏扭过头,鼻子里哼出一声。
她才不要为了一颗葡萄折腰。
“真不要?”程辞把葡萄递到她眼皮底下,浓郁的果香几乎要扑到她脸上,“这可是新疆空运来的‘蓝宝石’,甜掉牙,某人上次可是眼巴巴瞅了半天呢。”
他说的是上周的事。程芸夏被勾起了馋虫,又拉不下脸,只能气鼓鼓地伸手去抢:“给我!”
程辞早有防备,手往后一缩,让她扑了个空。“诶,不给不给,说了叫好哥哥才给。”
“程辞你个幼稚鬼!”程芸夏恼了,丢开抱枕扑过去。程辞笑着在沙发上左躲右闪,一只手高举着那串葡萄,像举着胜利的旗帜。
两人在不算宽敞的沙发上扭成一团,程芸夏试图去够葡萄,程辞就用空着的手按她的脑袋,挠她痒痒。
抱枕被踢到了地上,遥控器也岌岌可危。
“你们两个,欺负人……哇——”混乱中,程芸夏灵机一动,忽然扯开嗓子干嚎起来,声音又脆又亮,穿透力十足,脸上却半点泪痕也无,甚至趁着程辞愣神的瞬间,成功揪下了一颗最大的葡萄,迅速塞进嘴里,得意地冲他扮鬼脸。
程辞被这突如其来的“碰瓷”搞得一懵,随即反应过来,气笑了:“程芸夏!你演!你再演!”
就在这时,客厅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沈寂衍拎着一袋看起来像是参考资料的东西,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短袖衬衫,卡其色休闲裤,整个人清爽得像晨间林雾。
显然,他是来找程辞讨论竞赛题或者别的什么,却正好撞见了这“案发现场”。
程芸夏干嚎的声音在看到沈寂衍的瞬间,诡异地卡了一下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但下一秒,一个更大胆、更“精湛”的念头像闪电般劈中了她。几乎是本能快过思考,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不是扑向刚进门的程母而是目标明确、动作迅捷地——一头扎进了刚进门的沈寂衍怀里。
怀里。
沈寂衍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手里拎着的资料袋晃了晃,差点脱手。
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程芸夏冲过来的力道不小,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蛮劲,他怕她摔倒,只能稳住下盘,任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进自己胸口。
熟悉的、干净的沐浴露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隔着薄薄的衬衫衣料,她能感受到少年胸膛传来的、平稳而温热的触感,以及……似乎在她撞上去的刹那,那平稳的节奏乱了一拍?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口,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和他那稍显急促了些的呼吸声。
葡萄的甜味还留在唇齿间,此刻却泛起了别样的、令人心悸的微醺。
“妈——哥哥欺负我!”她死死把脸埋在沈寂衍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精心伪装的哭腔和委屈,手臂甚至还环上了他的腰,一副寻求庇护、受尽欺凌的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心跳快得像要造反,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因为紧张和某种隐秘的兴奋而微微发抖。
她根本不敢抬头,生怕一对上沈寂衍的眼睛,自己那点拙劣的演技和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就会瞬间暴露。
程母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急匆匆从厨房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小女儿可怜兮兮地躲在高瘦清俊的邻家少年怀里“哭诉”,大儿子则站在沙发旁,手里还拎着那串“罪证”葡萄,一副百口莫辩、气得跳脚的样子。
“程辞!又欺负妹妹!”程母眉头一竖,锅铲指向程辞,“多大了你!还抢妹妹葡萄!还把人家寂衍都扯进来了!像什么话!”
她显然自动补全了“沈寂衍是被程辞误伤或拉来评理”的剧情。
“妈!我没有!是她抢我的!她还装哭!你看她哪有眼泪!”
程辞简直要气晕过去,指着还赖在沈寂衍怀里的程芸夏,指尖都在抖:“沈寂衍你看见了吧!她刚才还抢我葡萄吃!她就是装的!演技烂透了!”
沈寂衍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怀里是温香软玉在“瑟瑟发抖”,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橙花洗发水味道;面前是气得头顶冒烟的程辞和手持“凶器”、一脸谴责的程母。
他低下头,只能看到程芸夏乌黑的发顶和一个红透了的、小巧的耳朵尖。
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有点紧,身体也在细微地颤抖——不是哭的,他几乎能确定,是憋笑或者紧张导致的。
他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对程芸夏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能感觉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动,听见他似乎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听到头顶传来他清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妥协的声音,对着程母说:“阿姨,没事,芸夏可能……吓到了。”
他巧妙地避开了“欺负”和“装哭”的指控,选择了一个中性的、偏向“受害者”的说辞,同时,一只手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带着安抚意味地、极其克制地拍了拍。
这个动作很轻,很短暂,却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程芸夏全身。
他……他在配合她演戏?还拍了她的头?虽然只是很轻的触碰,但那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几乎要灼伤她的头皮。
完了完了,心跳得更快了,脸颊要烧起来了,她感觉自己快要缺氧了!
“你看!寂衍都说了!”程辞跳脚,觉得全世界都不理解他,“他重色轻友!看见我妹就瞎!”
“你闭嘴!”程母一锅铲虚拍过去,“还重色轻友,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赶紧把葡萄洗了装盘!再吓着妹妹看我不收拾你!”
她转向沈寂衍,立刻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寂衍啊,快进来坐,别在门口站着。这混小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吓着你了没?阿姨给你切西瓜去啊。”
沈寂衍这才得以轻轻动了动,示意程芸夏可以“安全”了。
程芸夏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慢吞吞地、万分不舍地从他怀里退出来,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依旧泛红的侧脸和耳尖,小声啜泣着蹭到妈妈身边,拽着妈妈的围裙边,继续扮演可怜小白花。
程辞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违逆母上大人,只能恶狠狠地瞪了程芸夏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你、等、着!”
然后灰溜溜地拎着葡萄去厨房“刑满释放”了。
风波暂时平息。程母安抚了“受惊”的小女儿两句,又热情地招呼沈寂衍坐下,这才转身回厨房继续忙碌,嘴里还念叨着:“寂衍今天留下来吃饭啊,阿姨炖了排骨……”
客厅里暂时只剩下沈寂衍和程芸夏两个人。
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那场闹剧的微妙余温,以及葡萄清甜的香气,混合着空调冷气,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程芸夏终于敢偷偷抬起一点眼睫,飞快地瞟了沈寂衍一眼。
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下,将资料袋放在一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被突然“投怀送抱”、还被迫配合演出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动作自然流畅。
“演够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程芸夏心里咯噔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镜片后那双沉静如湖的眼眸。那里没有戏谑,没有责备,也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她心虚。
“我……我没有……”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弱得像蚊子哼哼,脸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卷土重来。
沈寂衍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种穿透力,让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就在程芸夏快要扛不住,准备“坦白从宽”时,他却忽然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地板上那个被踢歪的抱枕上,淡淡地说:“葡萄汁,好像真滴到沙发上了。”
“啊?”程芸夏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在深色的沙发套上发现了几点不太明显的深色印渍。肯定是刚才她和程辞闹的时候溅上去的。
“趁阿姨没发现,”沈寂衍站起身,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那里放着纸巾盒。他抽了几张纸巾,又走回来,蹲下身,开始擦拭那些印渍。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手指修长干净,擦拭得十分认真,仿佛在处理什么重要实验数据。
程芸夏站在原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垂下的睫毛,心里那点被抓包的窘迫和心虚,忽然被一种更柔软、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没有拆穿她,没有嘲笑她,甚至……还在帮她收拾“烂摊子”?虽然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或者不想让程阿姨烦心。
“那个……寂衍哥,对不起……”她小声道歉,这次是真心的,“我……我就是想气气我哥,没想到……”
沈寂衍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依旧平淡:“嗯。下次换个方式。”他顿了顿,补充道,“演技,有待提高。”
“……”程芸夏的脸再次爆红。
他果然看出来了!还点评她的演技!这让她更无地自容了。
但同时,心底又有一丝莫名的甜悄然滋生——他没有生气,甚至还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配合了她一下 现在又在……帮她?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程辞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他端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果盘走出来,里面是洗好、一颗颗摘下来的紫葡萄,水珠还在上面滚动,看起来诱人极了。
他脸上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但看着程芸夏的眼神依旧“不善”,把果盘重重放在茶几上,发出“咚”一声响,“吃!撑死你!”这话是对程芸夏说的。
沈寂衍已经擦好了沙发,将脏纸巾扔进垃圾桶,洗了手回来,重新坐下。
他看了一眼气鼓鼓的程辞,又看了一眼眼神飘忽、脸颊绯红的程芸夏,忽然伸手,从果盘里拈起一颗最饱满、颜色最深的葡萄,很自然地递到程芸夏面前。
“给。”他只说了一个字。
程芸夏看着眼前那颗近在咫尺的葡萄,又看看沈寂衍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旁边瞪大眼睛、一脸“沈寂衍你果然重色轻友叛徒!”表情的程辞,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这是什么情况?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拿着。”沈寂衍又往前递了递,葡萄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
程芸夏下意识地张开嘴——不是用手接,而是直接含住了那颗葡萄。微凉的果肉贴上唇瓣,甜美的汁液在口腔里迸开。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暧昧,脸“轰”地一下红透,赶紧闭上嘴,机械地咀嚼,眼神根本不敢看沈寂衍。
沈寂衍却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收回手,自己也拈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慢慢吃着,目光落在果盘上,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依旧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柔和。
程辞:“……”
他看看一脸淡定吃葡萄的沈寂衍,又看看脸红得像熟虾、低头猛嚼葡萄的妹妹,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背景板。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愤愤地抓起一大把葡萄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奸夫□□……不对,重色轻友……也不对……哼!”
客厅里只剩下咀嚼葡萄的细微声响,和电视机里未曾停歇的综艺喧闹。
程芸夏低着头,舌尖品尝着葡萄极致的甜,心里却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羞窘、窃喜、心虚、疑惑,还有一丝丝因为沈寂衍那近乎纵容的举动而产生的、不真切的眩晕感。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瞄了一眼身旁的沈寂衍。他正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安静的纪录片频道,屏幕上出现深邃的海洋和游弋的鲸鱼。
光影在他脸上明灭,看不出丝毫异常。
好像刚才那个递葡萄给她、任由她假哭投怀、还轻轻拍了她头的少年,只是她的幻觉。
但唇齿间葡萄的余味,和脸颊上未退的热度,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程辞还在旁边气哼哼地吃葡萄,像只囤积粮食的仓鼠。程母在厨房里哼着歌,炖排骨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这个周末的上午,因为一串葡萄、一场假哭、和一个猝不及防的怀抱与投喂,变得有些混乱,有些荒唐,却又在混乱荒唐之中,滋生出了某些更加隐秘、更加纠缠不清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了少女悸动不已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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