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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那天之后,日子像是泡在蜜糖罐子里。
阿愿看我的眼神,黏糊得能拉出丝来,干活也更卖力了,好像真在为他那个“挣钱娶我”的宏大目标奋斗。
院子里总是回响着他哼跑调的小曲儿,连师父都偶尔会被他逗得摇头失笑。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像是被那晚的灯火点着了,暖融融,亮堂堂的。
不知不觉,阿愿在我们这小院里,已经住了快两个月。
暮春的暖意彻底褪去,换上了初夏的鲜活。
山里的叶子绿油油,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
阿愿的伤算是彻底好了,腰腹间那道最深的伤口也收了口,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肉。
他不再是个需要人时时照看的病号,反而成了院子里最勤快的那个劳力。
劈柴挑水这些活儿,他已经干得像模像样,再不会把柴火劈得到处乱飞,也不会把水洒得一路湿漉漉。
他甚至开始跟着我学做饭。
这事儿说起来就好笑。
我厨艺本就寻常,只会些简单的家常菜,能煮熟,能下咽而已。阿愿却学得兴致勃勃。
“许泠,这炒青菜,是不是得等锅热了再放油?”
“许泠,鱼要煎到两面金黄才行吗?我怎么觉得它老是想粘锅?”
“许泠,盐放这么多够不够?你尝尝,你尝尝!”
他围在我身边,问题一个接一个,像个好奇宝宝。
我被他问得头大,有时候干脆把锅铲塞给他:“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接过锅铲,表情严肃。
结果往往是——菜炒糊了,饭煮夹生了,或者盐放得能齁死人。
看着桌上那盘黑乎乎的,据说是“清炒笋尖”的东西,我和师父面面相觑。
阿愿自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脸就皱成了一团,赶紧吐出来,灌了一大口水,哭丧着脸:“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师父嘴角也抽动了一下,默默夹了一筷子旁边我炒的蕨菜:“无妨,熟能生巧。”
阿愿看看我,又看看师父,用力点头:“嗯!我明天再试!”
第二天,他果然又钻进了厨房。
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再自己瞎琢磨,而是搬了个小凳子,老老实实坐在灶台边,看我怎么做,还背诵步骤。
那副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他过去可能真的从来没碰过这些灶台上的事。
这种不沾阳春水的习惯,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这念头像石头,偶尔会冒出来硌我一下,但看着他现在这副充满烟火气的模样,那点疑虑又悄悄沉了下去。
他不仅学做饭,还对我的草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晒草药的时候,他会蹲在旁边,拿起一片叶子或者一根草茎,问东问西。
“许泠,这个闻着好清凉,是什么?”
“那是薄荷,清热解暑的。”
“这个圆圆的小果子呢?”
“那是车前子,利水通淋的。”
“这个……长得有点像萝卜?”
“那是地黄,补血的,你之前喝的药里就有它根茎熬的汁。”
他记性很好,我说过一遍,他大多能记住。
有时候我忙着分拣,他会主动帮我把晒好的草药收起来,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药屉里,居然很少出错。
有一次,我背着重重的药篓从山上回来,里面有不少新采的药材,需要尽快清洗晾晒。
我正挽起袖子准备打水,阿愿接过我手里的药篓,说:“我来洗,你歇会儿。”
我有点不放心:“有些草药清洗很讲究,不能弄破根须,也不能久泡。”
他拍拍胸脯:“你放心,你就在旁边看着,我照你说的做。”
于是,那天下午,他就蹲在井边,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小心翼翼地搓洗。
阳光照在他低垂的脖颈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
他动作很轻,很仔细。
我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听着哗哗的水声,心里忽然变得很软,很静。
好像时光就在这水流声里,慢了下来。
师父偶尔从药房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片刻,便又转身回去。
我能感觉到,师父对阿愿的存在,已经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认,甚至还有接纳。
日子就像这样,被这些细碎又温暖的日常填满。
我们三个人,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奇特的“家”。
师父是沉稳如山、默默关怀的家长。阿愿是活泼勤快、偶尔犯傻的……像只精力旺盛的大型犬。我嘛,就是那个被他们围着、吵着,有时觉得烦,但心里又觉得踏实的中心。
当然,阿愿那爱撒娇、黏人的性子,是半点没改。
我要是专注地整理药材,半天没跟他说话,他就会凑过来,在我身边晃悠,没话找话:
“许泠,你看今天这云,像不像一只兔子?”
“许泠,我早上挑水的时候,看到溪里有鱼,晚上我们去抓好不好?”
“许泠,你累不累?我给你捶捶肩?”
我要是不理他,或者嫌他吵,他就会用委屈的眼神看我。
直到我心软,敷衍地应他两声,他才会心满意足地走开,继续去干他的活。
有时候我坐在窗边看师父给的医书,他会悄悄走过来,把洗好的野果子放在我手边,然后挨着我坐下,自己拿个木棍在地上瞎划拉。
或者就那么安静地待着,陪我一起看书。虽然他肯定看不懂。
他的气息很近,有阳光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服传过来。
起初我会有些不自在,会往旁边挪一挪。但他好像毫无所觉,下次依旧会靠过来。次数多了,我竟也慢慢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我好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声音,习惯了他围在我身边转悠。
这个原本只有我和师父两人,清静甚至有些冷清的小院,因为多了他,变得拥挤,也变得热闹,有了更多活生生的气息。
但是。
有一天夜里,我被雷声惊醒。
夏季的雷雨来得猛烈,窗外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我起身想去检查窗户关好没有,却听到隔壁传来急促的喘息。
是阿愿。
我心头一紧,拿起油灯,轻手轻脚地走到他房门外。
透过门缝,我看到他蜷缩在榻上,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体微微发抖,嘴里呓语。
“不……别过来……”
“快走……!”
“保护……殿下……”
雷声轰鸣,掩盖了他大部分声音,但那句“保护殿下”,却一清二楚。
殿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
油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映照着他痛苦的侧脸。
他像是被困在一个可怕的梦境里,挣扎不得脱身。
我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那块玉佩冰冷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我的指尖。
它一直都在。
那个属于他的过去,从未真正离开。
它只是暂时被“阿愿”这个身份掩盖了,像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我该怎么办?叫醒他?还是……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榻上的阿愿猛地抽搐了一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充满了惊惧和杀意,直直地看向门口,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油灯差点脱手。
他怔怔地看着我,看了好几秒,才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许……许泠?”
“……嗯。”我应了一声,推门走进去,“打雷了,我看看窗户关好没有。”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他坐起身,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汗:“我……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把油灯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假装检查窗栓,实际上是不敢看他,“雨很大,你……没事吧?”
他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
关于战场,关于“殿下”的噩梦。
我没有追问。我知道,我不能追问。
空气中尴尬又沉重。
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许泠,我有点渴。”
我转身,去桌边给他倒水。
递给他时,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他接过碗,低头喝水。
跳跃的灯光下,我看着他,他的睫毛垂着,有点易碎。
我心里的惊惧,忽然就被他这副样子冲淡了。
不管他过去是谁,此刻,他只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会害怕,会需要一杯热水的阿愿。
“还要吗?”我问。
他摇摇头,把碗还给我。
“那……早点睡吧。”我说,“雷声估计还得响一阵,要是害怕……就把油灯留着。”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湿漉漉的,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端着油灯,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已经重新躺下,侧身对着我,被子盖到了下巴,只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我轻轻带上门,回到自己房间。
雷声还在继续,雨点敲打着屋顶,噼啪作响。
我躺在床上,却再无睡意。
“殿下……”
“保护殿下……”
那两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
阿愿和“殿下”是什么关系?他是在保护“殿下”,还是……他就是“殿下”?
这个猜测让我心惊肉跳。
如果他是殿下,那他就是皇子,是龙子凤孙!
我竟然把一个皇子捡回家,让他给我劈柴挑水,学做饭,还,还对我撒娇?
这太荒谬了!也太危险了。
我盯着黑暗的屋顶,心里乱成一团麻。
之前那些温馨的日常,此刻回想起来,都变了味。
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阿愿的过去,就像埋在我们身边的火药,而那句“殿下”,可能就是点燃引线的火花。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把他赶走?我做不到。
告诉师父?只会让师父更加担忧。
我翻了个身,听着窗外渐弱的雨声,无力感席卷我。
第二天,阿愿起得很晚。
出来时,精神有些蔫蔫的,看到我,似乎有点不自在,估计有点尴尬。
我像往常一样,招呼他吃早饭,没有提起昨晚半个字。
师父似乎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但没多问。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阿愿依旧勤快地干活,依旧围着我转,只是偶尔,我会捕捉到他走神的样子,眼神会飘向很远的地方。
而我,也学会了掩饰。
我依旧会对他笑,会回应他的话,会在他靠得太近时,假装自然地拉开一点距离。
溪水依旧在潺潺流淌,看似平静。
但我知道,这水底深处,已经涌起了看不见的暗流。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破。
仿佛只要不说破,这偷来的平静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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