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回到师府，刚步过影壁，一个穿着粗使丫鬟衣服、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提着水桶踉跄走过，见到师飞霜，慌忙低头避让，水桶却晃荡出水，溅湿了师飞霜的裙角。
　　“做事毛手毛脚，谁让你一个小丫鬟提水桶的？”青黛立刻斥问道。
　　那小丫头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师飞霜皱了皱眉，看着裙摆上不明显的水渍，又看看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头，估计是京中旧宅留下的仆役家生子，面生得很。她淡淡道：“起来吧，下次小心些。青黛，你一会儿去找祖母，就说我看着京城家中好似人手不够，想着是不是要再添点仆役。”语气虽冷，却并不难听出一丝情绪。
　　“是，小姐。”青黛懂师飞霜交代的用意。
　　那小丫头倒只是内心直呼庆幸，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慌忙提着水桶退下了。
　　师飞霜看着那瘦小的背影，心中多少升起一丝波澜。在这座等级森严的皇城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只是，她比那小丫头多了几分选择的余地，和必须争胜的决心。
　　回到枕霞阁，她又吩咐青黛：“将范夫人赏花会的事告诉祖母，请祖母帮忙参详那日的穿戴。另外，将京城近来流行的花样子，还有各世家后宅需要注意的忌讳，都打听清楚。”
　　她需要信息，需要尽可能地了解即将面对的战场。这场赏花会，对她而言，绝不只是一次简单的赏花游玩。
　　范府赏花会的帖子在两日后送到了师府，措辞客气，点名邀请了师家小姐飞霜。柳知微亲自过问了孙女的穿戴，最终选定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素罗披帛，发髻梳得简洁，只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簪并几朵小巧的攒丝珠钗，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整个人如出水芙蕖，清丽脱俗，又不会过于抢眼。
　　“范府赏花，名为赏花，实则是相看各家闺秀，联络情谊。你初来乍到，多看多听，少言慎行，仪态最要紧。纪家……若有机会，可适当结交，但切记不可急切，落了痕迹。”临行前，柳知微细细叮嘱。
　　师飞霜一一应下，心中自有盘算。纪家，礼国公府，那是她名单上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尤其是那位皇家唯一公主出身的纪夫人严灵仪，若能得其青眼，于她在京城的立足乃至日后谋划，都大有裨益。
　　范府后花园今日更是妆点得花团锦簇，各色海棠、玉兰、碧桃争奇斗艳，曲水流觞，丝竹隐隐。已是暖春时节，夫人小姐们皆穿着轻薄的春衫，三五成群，或赏花，或品茗，或低声笑语，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师飞霜在范家丫鬟的引路下，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繁华之中。她姿态优雅，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迅速辨认着那些曾在资料中见过的面孔：那位衣着华贵、谈笑风生的应是吏部尚书的夫人；那边几位围着范夫人说笑的，多是范家姻亲或门生故旧的家眷；角落亭子里对弈的，则是两位以才学闻名的老翰林夫人……京城世家圈的人际脉络，在这方花园里清晰可见。
　　她的出现，也引来了一些或明或暗的打量。毕竟，师家离京六载，突然回归，还得了范次辅的青眼，难免引人好奇。师飞霜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只作不知，微微垂眸，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疏离，偶尔与望向她的人目光相接，便报以浅浅的、无可挑剔的礼节性微笑。
　　“这位便是师家小姐吧？果然好模样，好气度。”一位面相和善的夫人笑着开口，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柳氏，与柳知微娘家有些远亲关系。
　　师飞霜连忙上前见礼，应对得体：“柳夫人谬赞，晚辈师飞霜，初来京城，诸多规矩还不熟悉，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多多指点。”
　　她声音清泠，态度恭谨，很快便与几位夫人搭上了话，言谈间既不刻意卖弄，也不过分谦卑，只偶尔在谈及诗书或江南风物时，才恰到好处地显露一点才学与见识，引得几位夫人暗暗点头。
　　就在这时，园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众人目光望去，只见几位女眷簇拥着一位气质不凡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并非最时新的款式，料子却是极名贵的云锦，颜色是沉稳的绛紫色，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容貌极美，却带着一股天生的疏离与傲气，眉眼间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她无关。正是礼国公夫人，四公主严灵仪。她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稍长、神色精明的妇人，是纪家二奶奶魏藻，还有一位身着劲装、眉目英气的少女，便是纪家大小姐纪娴。
　　范夫人亲自迎了上去，笑容热络：“公主殿下驾临，真是蓬荜生辉。”
　　严灵仪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清淡：“夫人客气了，今日得闲，过来凑个热闹。”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花园，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过多停留。
　　师飞霜的心跳微微加快。目标出现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平静自然。
　　赏花之后，众人移至花厅用茶。茶会自然少不了才艺展示环节，这是闺秀们显露才华、博取名声的绝佳机会。几位小姐依次上前，或抚琴，或作画，或吟诗，各有千秋。
　　轮到师飞霜时，她选择了抚琴。丫鬟抬上早已备好的古琴，她净手焚香，端坐琴前，指尖轻拨，一曲《流水》潺潺而出。她的琴技得自江南名师真传，指法娴熟，意境悠远，将高山流水的知音之趣演绎得淋漓尽致。琴音清越，不疾不徐，仿佛能涤荡人心头的尘埃。
　　一曲终了，满座寂静，随即响起一片赞叹之声。范夫人笑着对师家座席的方向道：“师夫人有你这个孙女儿真是好福气，飞霜丫头这手琴艺，堪称大家风范。”
　　师飞霜起身敛衽一礼：“夫人过奖了，晚辈技艺粗浅，不过是抛砖引玉。”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严灵仪的反应。
　　严灵仪端着茶盏，似乎听得还算专注，但脸上并无太多惊艳之色，只在琴音落下时，淡淡点评了一句：“指法干净，有些灵气。”比起旁人夸张的赞美，她这评价显得格外“吝啬”，却莫名更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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