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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暗涌
东宫,凝香殿。
殿内终年熏着名贵的龙涎香,试图以帝王般的尊贵气息掩盖深宫固有的沉闷与算计。然而,这股浓郁的香气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只让沈寒酥觉得愈发窒息,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她殿内的窗边,摆着一盆妹妹流菸特意托人送来的、缩小版的二色乔松盆景。在这温暖如春的殿阁中,它不再开花,只是沉默地伸展着苍翠的针叶,像一块被禁锢的、失去了灵魂的碧玉,日夜提醒着她来自宫墙之外的、已然遥不可及的牵挂与过往。
“寒酥”,“流菸”。这两个名字,是她们命运的初始注解。她记得那是她们三岁时的某个春日,庭中二色乔松的花期已过,父亲沈惟清抱着她们坐在树下,指着那奇特的树木对母亲苏挽晴温言道:“夫人你看,此花耐寒,酥雪而放,其色如冰,其质如玉。我们的长女降生于雪夜,肌肤胜雪,性情外柔内韧,便唤作‘寒酥’,可好?而这妹妹,花开稍晚,如烟似雾,沉静内敛,心思灵动难测,不如就叫‘流菸’吧。” 母亲含笑点头,目光温柔地掠过她们姐妹。那时,她只觉得“寒酥”二字好听,却不知其中已暗含了冰雪与坚韧的宿命;而“流菸”,则预示了妹妹那如云烟般飘逸难捉摸的性情与未来。如今想来,父亲竟是早已窥见了天机吗?
太子李璿的宠爱,如同夏日的雷雨,来时迅猛热烈,去时干脆利落。他兴致高昂时,能将南海珍珠、西域宝石如同寻常石子般堆砌在她面前,听她弹奏那独具特色的琴曲,赞她美貌无双,甚至偶尔会抚过她戴着指套的右手,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惜:“爱妃这手,真是可惜了……” 每每此时,寒酥便需用尽全身力气维持脸上的娇羞笑容,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他兴致褪去时,便可能连续数日想不起凝香殿,转而流连于赵良媛的歌舞或是刘承徽的温柔乡。
她很快学会了揣摩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愈发小心地迎合、讨好。她将那根残缺的手指隐藏得更好,甚至在侍寝时,会主动用柔软的丝绸将其层层裹起,谎称是自幼畏寒,旧疾复发。太子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深究,但他偶尔掠过她右手的目光中,那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疑虑与审视,仍让寒酥如芒在背,夜不能寐。
真正的威胁,来自东宫其他的女人。尤其是那位在马球赛上曾低语嘲讽的刘承徽,以及位份更高、家世更好的赵良媛。她们表面上姐姐妹妹叫得亲热,嘘寒问暖,背地里的小动作却如同暗处的毒蛇,层出不穷。今日是份例里的银霜炭被克扣,换成了呛人的劣炭;明日是在御花园散步时,脚下光滑的鹅卵石莫名多了几点油渍,险些让她滑倒摔入池中;后日便是太子耳边关于“沈良娣恃宠而骄、对低位嫔妃言辞刻薄”的谗言,言之凿凿,仿佛亲见。
寒酥初时也曾愤怒委屈,试图在太子心情尚可时委婉诉苦,却只换来他不耐烦的敷衍:“女子间些许口角争风,何须大惊小怪?孤宠着你,你更应宽容大度,显出良娣的气度来。” 她这才恍然惊醒,太子要的只是一个装点门面、供他取乐且不会带来任何麻烦的完美花瓶,而非一个有血有肉、会委屈会痛苦的真实的人。她的痛苦和挣扎,于他而言,只是不识大体、徒惹烦扰的矫情。
一日,刘承徽又来“拜访”,拿着新得的苏绣扇子,假意与她品评,忽而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道:“妹妹这般仙姿玉色,又得殿下这般爱重,真是羡煞旁人了。只是……听闻妹妹家中还有一妹,唤作流菸的,近来与永王殿下似乎走得颇近?永王殿下可是出了名的清心寡欲,醉心典籍,竟也对沈家女儿青眼有加,时常邀约论学,可见妹妹家学渊源,才情卓绝,一门双姝呢。”
这话看似羡慕恭维,实则恶毒无比。一则暗指流菸行为不检,与亲王过往甚密,有损清誉;二则是在敏感多疑的太子心中埋下一根尖刺——素来得士林清流赞誉的永王,与身为御史、在清流中颇有声望的沈家若有牵连,其心何在?岂非值得警惕?
寒酥心中警铃大作,背后瞬间沁出冷汗,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强压下翻涌的怒气与恐惧,脸上堆起毫无破绽的、带着几分谦逊的浅笑:“姐姐说笑了。永王殿下雅好藏书,学问渊博,不过是因舍妹自幼顽劣,偶读了几本不入流的杂书,殿下垂询一二,以示鼓励罢了。天家恩泽,浩荡无边,岂是我等臣女可以妄自揣度、攀附的?”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学问探讨,轻描淡写地撇清了可能的政治联想,但刘承徽那意味深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却让她知道,此事绝不会轻易了结。
果然,当晚太子来时,身上带着酒气,神色间便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搂着她赏玩新贡的玉如意时,状似无意地问起:“爱妃,听闻你那个妹妹,颇通文墨?连三弟(永王)都对其赞赏有加?”
寒酥心中冰凉,如同被一盆雪水浇透。她将白日那番说辞更加婉转、更加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与委屈:“殿下莫非是听了什么闲话?莫非是嫌妾身家中门第低了,连妹妹读几本书、侥幸得了亲王一句夸赞,都成了错处?”她巧妙地将太子的注意力引回到对自己“受委屈”的安抚上,暗示有人故意搬弄是非。
太子果然被带偏,笑着安抚了她几句,赏了一对翡翠镯子,但寒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抹疑虑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她靠在太子怀中,感受着他衣料上繁复冰冷的刺绣纹路,心中一片悲凉。她不仅没能保护自己,甚至可能还要连累妹妹和整个沈家。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她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看似攀附上了参天大树,实则随时可能被一个微不足道的浪头打翻,甚至成为倾覆家族的罪人。
而宫外的沈府,气氛同样凝重。
流菸自那次从“墨痕斋”归来,心神一直不宁。萧断的出现,永王令牌的秘密,以及姐姐在东宫可能面临的危险,像几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她深知姐姐的执念已深,寻常劝解毫无用处,必须找到更有力的方式点醒她。
这日,苏挽晴忧心忡忡地将流菸唤到房中,屏退左右,握着她的手道:“菸儿,你姐姐近日送出的家信,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焦躁不安,甚至……隐隐有股戾气。她反复打听朝中武将之事,尤其是一个叫萧断的将军。你可知这其中有何缘故?母亲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流菸心中剧震,知道姐姐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能将姐姐的恨意和盘托出,那只会让母亲更加担忧,也不能提及永王和那些隐秘的消息来源。她沉吟片刻,选择了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母亲,姐姐在宫中不易,难免心思重些。至于萧将军……女儿隐约听闻,他似乎因军务上的坚持,与东宫属官有些龃龉。姐姐身处东宫,或许是被牵连,感受到了压力。”
苏挽晴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脸色瞬间白了:“党争……竟是牵扯到军务了?这可如何是好!酥儿她……她岂不是成了……”
“母亲稍安。”流菸安抚地拍拍母亲的手,“眼下情况未明,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设法提醒姐姐,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卷入其中。女儿……会想办法给姐姐递个消息。”
她回到自己书房,沉思良久。直接写信风险太大,易被截获。她想起幼时与姐姐玩耍,曾自创过一种用花汁写字,需用特殊药水才能显影的法子。她找出那种罕见的紫茉莉花汁,用极细的毛笔,在一张看似普通的问候花笺的空白处,写下隐晦的警示:
“姐容妆罢,对镜宜慎。宫苑深深,耳目甚众。闻前朝风起于青萍,或涉兵戈。妹遥思之,寝食难安。望姐保重玉体,勿近漩涡,勿授人以柄。家中一切安好,父母唯念姐安康。闲时可观庭前二色乔松,忆幼时相依之情,静待风平浪静。”
她将花笺小心晾干,字迹便消失无踪。然后又在显眼处,用普通墨笔写了些家常问候、京中趣闻,将这封看似寻常的家信,混入母亲准备送往东宫的日常物品中。她期盼姐姐能想起儿时的游戏,用她们都知道的方法让真正的警示显现,理解她的担忧:东宫风波将起,涉及军事(兵戈),姐姐务必远离(勿近漩涡),不要被人利用(勿授人以柄),静观其变。
然而,流菸的警示还未送达,东宫那边却发生了新的变故。
太子李璿在朝堂上提出的一项关于增加江南织造、以充实内帑的提议,遭到了以永王为首的一些官员的反对。永王并非直接驳斥,而是从民生疾苦、与民争利的角度,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赢得了不少清流官员的暗自点头。虽然皇帝最终未置可否,但太子明显感觉失了颜面,下朝后怒气冲冲。
当晚,他来到凝香殿,脸色阴沉,连平日惯有的虚假温存都懒得维持。他屏退左右,盯着寒酥,忽然冷笑道:“爱妃,你可知你那好妹妹推崇备至的永王殿下,今日在朝堂上是如何让孤下不来台的?”
寒酥心中一惊,忙跪下道:“殿下息怒!永王殿下如何,与舍妹绝无干系!她年少无知,不过是读了几本书……”
太子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是吗?可孤怎么觉得,永王近日频频与你沈家有所牵扯,是不是……沈御史也对孤有所不满了?还是觉得,永王才是更值得依附的明主?”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寒酥魂飞魄散,连连叩首:“殿下明鉴!家父对殿下忠心耿耿,天地可表!舍妹更是不谙世事,绝无此意!定是有人恶意中伤,离间天家亲情与君臣之义!”
太子看着她花容失色、惊惶失措的模样,心中的猜疑并未消减,反而升起一股烦躁。他想起刘承徽的话:“沈家姐妹,一入东宫,一近永王,这心思……可真值得琢磨啊。” 他俯身,抬起寒酥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与威胁:“爱妃,你想证明你沈家的忠心,其实很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孤知道你心里藏着事……关于萧断的。孤可以帮你。但前提是,你要让孤看到你的‘价值’。” 他的手指滑过她苍白的脸颊,语气暧昧而冰冷,“比如……帮孤留意一下,永王那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尤其是……关于军务的。”
寒酥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太子不仅知道了她对萧断的恨意,还要利用这份恨意,让她成为监视永王、对付政敌的工具!她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黑暗的网,正缓缓向她收紧,要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答应,她将彻底沦为棋子,失去自我,甚至可能将妹妹和家族拖入更危险的境地;不答应,失宠获罪恐怕就在眼前。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无法呼吸之际,太子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将她拉起来,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他对外面吩咐道:“来人,摆酒!孤今晚要与沈良娣好好……谈谈心。”
宫人鱼贯而入,殿内的气氛变得压抑而诡异。寒酥看着太子阴晴不定的侧脸,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她必须做出选择,一个关乎生死,也关乎灵魂的选择。而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妹妹流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那眼神里,似乎早已预示了今日的困境。
与此同时,沈府中的流菸,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派去暗中打听消息的小厮回报,东宫近日似乎加强了与几位兵部官员的联络。风雨欲来的气息,已弥漫在京城看似平静的空气里。她写给姐姐的那封隐晦的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不知能否激起一丝警示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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