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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之间
十一月的风,像一把用旧了的硬毛刷,蘸着冰冷的颜色,用力地刷过城市。教室里,窗户关得死死的,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斑驳流淌的痕迹,像一幅未完成的抽象画。
考试的硝烟刚刚散去,各科老师却已然重整旗鼓,抱着新的教案和卷子,精神抖擞地踏进教室,仿佛之前的战役只是热身,真正的攻坚才刚刚开始。
林夕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指,哈出一口白气,继续在草稿纸上攻克一道二次函数与几何结合的综合题。周围的同学,大多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趴在桌上,或是顶着黑眼圈,有气无力地翻着书。
唯有林夕,像一株适应了寒冷的小松树,依旧挺直着背脊,眼神清亮,笔尖流畅。重生带来的最大优势,并非过目不忘的超能力,而是那种“曾经沧海”后的从容与高效。她知道知识的重难点分布,懂得如何最合理地规划时间,更深知一副好身板才是持续作战的根本,所以严格执行着自己制定的健康计划:保温杯里永远有温水,课间必定起身活动望远,晚上十二点前准时上床睡觉。因此,当周韵拖着鼻涕、声音沙哑地抱怨“林夕你是不是铁打的时候”,她只能报以同情的微笑。
“林夕夕,快传授一下秘诀!”周韵吸着鼻子,眼巴巴地看着林夕笔下清晰工整的解题步骤,“为什么你看起来总是这么……心里有数?现在牛到连感冒病毒都绕着你走了?”
林夕停下笔,从桌肚里拿出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清甜的梨香飘了出来:“秘诀就是,我妈牌的冰糖雪梨水,全天候供应。来,分你一半,比吃药管用。”
周韵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温热润滑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满足地眯起眼:“呜呜呜,阿姨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比我妈强一百倍,她只会说‘多喝热水’,好像热水是万能的一样。”
“热水确实是基础万能药嘛。”林夕被她的表情逗乐了,顺手拿过周韵的卷子,指着她卡壳的那道题,“你看这里,辅助线添一条,是不是就豁然开朗了?这个模型我们上周不是刚做过类似的?”她耐心地讲解起来,语气轻快,条理清晰。她发现,帮助同学不仅能加深自己对知识的理解,还能有效地拉近与同龄人的距离,让她那颗装着“过来人”灵魂的心,更好地融入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她刻意地让自己变得更开朗,更乐于交流和分享,努力洗刷掉那份因心理年龄差距而可能带来的“孤僻”印象。
“哇靠!原来这么简单!林夕夕你真是神了!”周韵恍然大悟,看向林夕的眼神简直在发光,“你讲得比老师还容易懂!”
“别给我灌迷魂汤了,赶紧自己再做一遍,巩固一下。”林夕笑着用笔轻轻敲了敲她的笔记本,动作自然亲昵。这种女孩子之间毫无芥蒂的互动,让她感觉自己也真正活在了这个年纪。
下午放学的铃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脆。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涌出教学楼,又被冷风吹得缩起脖子。周韵把自己裹得像只小熊,紧紧挽着林夕的胳膊,汲取着一点温暖。
“冷死了冷死了!这鬼天气!”周韵抱怨着,几乎要把整个人缩进围巾里。
林夕把她送到公交站,看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挤上车,才转身,迎着风,走向另一个方向——今天是去画室的日子,雷打不动。
少年宫那栋红砖老楼,在冬日黄昏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肃穆,墙上的爬山虎只剩下蜿蜒的褐色藤蔓。但一推开画室的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她脱下厚重的外套和围巾,挂好,露出里面轻便的燕麦色羊绒衫。画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各自在自己的画架前忙碌着,低声交谈着。她的固定位置靠窗,光线很好。她熟练地摆开画具——林爸爸买的那套马利铅笔,型号齐全,排列整齐;崭新的速写本;还有一块用了很久,边缘已经磨得圆润的画板。
今天的长期作业还是“海盗”石膏像素描,第二周了。那个独眼、头巾褶皱丰富的石膏像,在静物台强烈的侧顶光照射下,面部肌肉的起伏和阴影显得格外深刻,带着一种戏剧性的张力。
孙薇比她到得早,正对着自己的画板龇牙咧嘴,表情比海盗还扭曲。一看到林夕,就像看到了救星,压低声音喊道:“夕夕!快!救命!你看我这海盗的脸,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像刚被人狠狠揍过?这阴影黑得跟煤球似的!”
林夕凑过去一看,差点笑出声。孙薇画画和她性格一样,大刀阔斧,敢于用色,但控制力稍欠,海盗的颧骨和眼窝被她用铅笔狠狠涂成了两团浓墨,缺乏层次过渡,果然显得又脏又肿。
“薇薇姐,你这不是海盗,是干活偷懒结果被工头给了两拳的码头工人。”林夕忍着笑,拿起一支硬铅笔,在孙薇画纸的空白处轻轻示范,“暗部要透气,不能死黑。你看,先从结构线开始,轻轻标出明暗交界线,然后用不同的铅笔一层层慢慢铺,最暗的地方也不是一涂了事,要留出反光。高光点要干脆,用可塑橡皮擦出来。”
她手下动作流畅,线条清晰肯定,明暗过渡自然,一个结构准确、体积感强的局部示范很快就出来了。
孙薇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唉,我这手好像是假的,你说同样是一支铅笔,在你手里怎么就那么听话?”
“无他,唯手熟尔。”林夕故意文绉绉地调侃了一句,把笔还给她,“李老师不是天天念叨嘛,手感是成千上万条线堆出来的。你先别急着上重色,把排线练整齐,画面自然就干净了。”
“说得轻巧哦。”孙薇嘴上抱怨着,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抽出一张废纸,开始练习平行排线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横平竖直,横平竖直……”
过了一会儿,李老师踱步过来。她先站在孙薇身后,看着那个“被揍过的海盗”,嘴角抽动了一下,强忍住笑意,耐心地指出了几个结构上的问题,并示范了如何用纸巾或擦笔柔和阴影。然后,她走到林夕的画架前。
林夕的海盗已经完成了大部分铺调,构图稳重,比例精准,大的黑白灰关系明确,光影效果强烈。李老师仔细端详了片刻,重点指出了眉弓与鼻梁连接处的骨骼结构可以再强调一下,以增强体积感,另外头巾布料的柔软质感与石膏的坚硬质感可以通过笔触的变化表现得更分明些。
“整体非常不错,”李老师最终点了点头,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赏,“尤其是对光源方向和强度的理解,很到位,画面因此很‘整’,不散。进步非常快。继续保持,现在可以开始抠一些有趣的细节了,比如头巾上的褶皱走向,眼窝深处的微妙反光。”
“谢谢李老师!”得到老师认可,林夕心里甜,学习的疲惫自然也一扫而空。她重新拿起铅笔,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细节的刻画中,试图捕捉石膏像上那些细微的光影变化和质感差异。画室里异常安静,偶尔有学员起身换水、挪动画架的声音,或是李老师压低嗓音的个别指导。时间在这种极致的专注中,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加速流逝了。
中途休息时,孙薇凑过来和林夕聊天,两人分享着一包苏打饼干。话题从梵高疯狂的色彩跳到学校食堂万年不变的土豆炖鸡块,然后又毫无征兆地落到了现实的压力上。
“唉,下周又要月考了,想想就头大。”孙薇垮着脸,“我妈下了最后通牒,数学再亮红灯,就直接来画室把我揪回去。可那些函数啊导数啊,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啊!”
林夕非常理解这种痛苦,高二的数学难度和初三不可同日而语。她想了想,真诚地说:“薇薇姐,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先把课本上的例题和课后习题吃透,因为所有考题都是这些基础演变来的。如果有特别搞不懂的,你就记下来,周末画室休息的时候咱们一块儿讨论讨论思路,我虽然没学到那么深,但基础概念应该还能帮你理一理。”
“真的吗?夕夕!我爱死你了!”孙薇激动地一把抱住林夕,差点把她手里的饼干撞掉,“等姐姐我这次数学及格了,请你吃顿好的!就校门口那家新开的韩国烤肉,怎么样?”
“那我可记下了啊,为了这顿烤肉,我也得帮你把数学搞上去!”林夕笑着回应。
三个小时的课程结束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林夕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脖颈和手腕,小心地收拾好画具。走出画室,冷风一吹,精神为之一振。她背着略显沉重的画板,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却异常轻快。路过一家大型电器商城,橱窗里数十台电视同时播放着体育频道,画面正是一级方程式赛车的集锦,引擎的轰鸣声即使隔着玻璃也隐约可闻。
林夕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一瞬。F1?画面切换太快,她看不清车手头盔下的面容,也听不清解说员激动的话语。但那瞬间爆发的速度与激情,像一道强光,再次触动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乔治·拉塞尔……这个名字伴随着引擎的声浪,轻轻掠过她的心间。此刻的他,应该还在某个寒冷的英国卡丁车赛场上,为了一个极致的目标而奋斗吧?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在平行时空的两端,两个陌生的人,都在为自己的梦想默默努力着。这种无形的共鸣,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和力量。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这些飘忽的思绪重新压回心底,加快脚步,向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家走去。
果然,一进门,饭菜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妈妈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快去洗手,今天炖了你爱吃的排骨冬瓜汤。”爸爸则从手里的《飘》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夕夕回来啦,画得怎么样?”
饭桌上,林夕兴致勃勃地讲起画室的趣事,特别是孙薇的“煤球海盗”和“烤肉赌约”,逗得父母哈哈大笑。她也提到了打算帮孙薇补习数学的想法。
爸爸表示赞同:“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教别人的过程自己也能提高。就是注意别影响你自己的进度。”
妈妈则更细腻些:“高二数学不简单,你教的时候要是遇到自己也拿不准的,别硬撑,可以问问老师或者回来跟你爸讨论。”
“知道啦,爸妈你们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林夕笑着给父母各盛了一碗汤。
晚上,高效地完成学校的复习任务后,林夕没有继续画画,而是翻开了那本厚重的《西方绘画大师作品集》。今天李老师提到了“质感”的表现,她特意找出荷兰黄金时代的静物画和安格尔的肖像画来临摹、研究。那些画中,银器冰冷的光泽、丝绸柔滑的垂感、水果饱满的汁水感、肌肤温润的弹性,都被大师们用画笔神奇地捕捉下来。她看得入迷,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模仿着那些精妙的笔触。
临睡前,她站在书桌前,看着下午画的那张海盗素描。台灯的光线聚焦在画纸上,石膏的质感、光影的层次,比上周又进步了一点点。
她满意地笑了笑,小心地将画纸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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