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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修的人在一处露草旁找见了她。
这样的生灵,称作“她”,应是很合宜的。只有“她”,才会这样看人,抬眼像挑起一叶窄刀。这般大胆,如裁缝铺中的嬢嬢,是新客入了门,只拿眼稍稍的度上一度,便对上身该扯几丈布,该择多少支的纱有了计较。偏偏又是这般轻巧。看便看了,再无旁的,是不必拿出迫人的势头将人压倒,不会逞着胆气要去毁坏些什么以证自己的勇猛。
拘她的阵盘正叫她拿在手中,却未走远,捡了根树枝,做些十分无聊的挥舞。
“你们来了。”
草上露未被惊碎,安睡着,在叶片里做着一捧不曾卷边的满圆。
“您、您可是对供奉的灵矿品质有所不满……”打头的阵修磕磕巴巴。
“没那回事。屋里太闷,我出来透个气。”
她醒觉时闻得地面发出不甚清脆的响,如鞣制过的皮革在太阳下渗出油,极重、极黏。是踩着了要陷上一会才能把脚拔到下一脚去,要踩上了大概不大好走。
地面满是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圆拱,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鼻息。密不可分,将大堂填得无地落脚。
捡块供桌上的灵矿砸下,污人耳目的响动便从四处起,没一会,响动愈急而愈厉,愈厉而愈轻,至于极处,似是化得不能更黏,油没过,积成无用的一滩。其上跃着许多的彩光,许多的香气,许多的笑声。堂中烧着地炉熏着香,由壁及地,由外及里,除此桌外,无一不铺就柔软可触的锦裘,烘得暖热。是随地跌一跤,都能正正好地跌到这床褥一般的怀抱中去。本是一处绝佳的安睡之所,却满屋的腥膻之气。
出窗探看,便探得门口贴有一张通行禁告。大意为此屋设有欲阵,做情剑本源暂替使用,闲人勿近云云。
荒唐淫靡至此,倒是十分有理。惊得她险些没一头栽到屋外去。
现下被找到,倒是提着根树枝挥了挥。只一双眼,平平望来,便望得人惴惴。
“昨日你们倒是提醒了我。”她道出一个人名,“‘越行风’。漂亮得简直像个陷阱。这些年我未在照影壁外停留,若要说记得我的剑……记得的是‘玉容仙子的剑’还更可能些。至于‘程玉龙’,按理说,他不应知道有这个人在。”
阵修们怯怯地嗫嚅着“终测”“解阵”等语,半天无人敢上前,便听得她十分干脆地提到此事。
“你们峰的这次联合教学终测,能不能过看你们的本事。我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按照《高阶阵法通考》所言,‘困锁伏龙阵’的效力为五日。那我就会在这里待上五日。反正——”
她提起掌中的阵盘,信手一弹,其上附着的灵线长尾便显露身形。蜿蜒游迤,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你们也都清楚我会在哪。若无要事,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为好。”
找来的这些阵修,观其面目,为演武场队伍中的外围小卒,且周身气息断续,修行有差。可见事态尚未恶化。
“您这个方向通往大阵阵心,可是寻着了本体?”
“是否、真伪,你们自可来探查,不必问我。”她收这拖尾留迹的阵盘在袖中,撇下阵修等人,往林中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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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重物“咚”地落水,晕开鲜红,将色若丹朱的池水混得愈发沉浊。
池塘旁设有一台,置有案板、炊具等物,菜刀砍入案板,刀上支着两只手和喘息和冷汗,是台前有人,正借着菜刀勉强把身子撑住,不至于失去力气跪到地上。兜着袍,头发委顿着,凌乱不堪,和刀把上绷带缠裹的十指相同,沾着许多的白绒,许多的肉碎,许多的油,许多的血。若非握得死紧,手上的血滑得要连刀都拿不住。
不多时,却有道身影近前,身着雪衣,款款而来,关切道:“你还好么?”
见人近前,台前那人忙撒开刀,连连退后,直到这人不再过来,方才卸了力,蹲到地上去,好歹没在人跟前把胃都要整个地呕出来。咳嗽却是止不住,那些柔软的温热的搏动着的白绒,柔软的温热的搏动着的肉与骨,柔软的温热的搏动着的流到手上去的血与油与还依恋着地蹭着他手的长长的耳朵——来人从怀中捧出一对小兔,玉雪可爱。
再度置于案板之上。
“玉容仙子……”这男修模样的情剑剑灵,远不及冒领的剑修之名,现下倒是朝人告起饶来。
而这身着雪衣的“玉容仙子”,则垂目轻抚那对小兔,悲悯道:“就当是为了我,好么?”嗓音之柔美,不输女子。
侍者小童恭立其后,抱一剑匣。匣中收有一柄剑,剑身镌有“行风”二字,为眼前这剑灵的本体。
兔小小一团,云朵一般,在案板上互相偎着,眼睛都还未睁开,只有泛着粉的长耳细细地抖。人立其旁,衣袍如一捧雪,将眉目面貌都晕作一团无法分辨。剑灵白着脸远远地望过一眼,便再忍耐不住,趴到池塘边,呕了出来。
趁着此人自顾不暇,侍者小童与“玉容仙子”交谈:“果真是要双剑皆在才可行?”
“怕是如此。条件是‘驱使这对情剑,令它们杀死两只兔子’。水妖刚来消息,据客座长老谬谓认定,‘驱使’‘杀死两只兔子’均已达成。话说剑门那等凶险之地却传着‘琼玉容’这等风流艳事,把使剑的迷得五迷三道的,还真是稀罕。”
“艳情事不就是如此?一条巾帕,一道香气,一袭素衣,一团披帛。指不定有人抢着来领了这名,好与人厮混呢?名门正派,呵。除了‘雪衣’‘琼玉容’便再无消息,就这还口口相传百年之久,谁信?”
“怕不是哪位长老的禁脔,早已被山门上下享用过,心照不宣而已。方才你不也看见了?这物随主人形的情剑剑灵,在书阁中还是一副与另一把剑难舍难分的模样,我不过扮了个‘玉容仙子’的模样与他招手,便引得神思不属,直到此处。却连直视于我都不敢。叫他杀兔子,应了个‘好’便下手,现下倒是充了副慈悲的恶心样。若是其中无龃龉,对着仅仅于情信与传闻之中现身,百年内都无真容流出的‘玉容仙子’,他又是在怕些什么呢?”
“还口口声声说着‘我觉着我应是人’,哈。同人类一个路数的腌臜玩意。”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哦?”二妖之间横出一道枝杈,叶片托着些露水,瞧着很是鲜嫩。微风拂过,吹得摇晃。
“谁说不是呢?”二妖嘲笑道。其中的“玉容仙子”兴头上来,笑着偏过头,要问来人另一道剑灵的动向,便见得一双陌生的人眼。
似是有些叶子落到了地上,与积水在一处,踩得泥泞。剑匣将歪倒,被堪堪扶住。“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有人抱怨。
少顷,池边的人到底是缓过劲来,只是眼也叫泪水糊得发肿,只得慢慢的,慢慢的摸到台前,够着刀,摸那团细小的,只能见得一团白影,还在一抖一抖的小东西。雪白的影还在一旁,却是挨得极近的来看他,十分稀奇般。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那团热的,捉了刀,连着手掌带着手下的东西一齐砍落——
“你还没出心障吗?”有叶子支到跟前,正一歪一扭地挠他的鼻子。应是清晨摘的,露水还未消退,很凉。
“……玉容仙子?”他不很确定。
“玉容仙子在哦。”那道雪白的影子倾过身来,一只手越过案板,越过案板上的小兔,不容分说地穿过他的五指,他被血被肉被骨被油被绷带所缠裹的滑腻的腥臭的手指,扣住,不容分说地按在了那团小兔上。于是,搏动,温热的搏动便在他们掌下鼓噪,一声声,如一团小小的心脏。
“你哭起来居然是这样。”她感叹道。
他的手指忍不住蜷缩,扔了刀,要把“玉容仙子”的手从他手上扒开。不知为何,此时的“玉容仙子”比起之前的悲悯模样倒更是叫他不敢去看,他有些怕,手却挣不开。
“昨天,你可是叫我在阆苑峰跟前出了大丑,越行风。”
“你是——”那团小小的心脏在他们的掌下鼓噪,扭动,轰鸣,愈胀愈大,愈胀愈满,从指间探出细微的柔滑的长毛,直到两只手都再摁不住。是他的舌被她衔住,咬开血口,一串挂出的血珠却被舔着舔着,咽了。于是他尝到她吃他的牙齿,在舌上的那道血口细细地磨。他完全合不上嘴,便是活动的喉结也搭上了她的手指。他毫不怀疑她会割开那处把那枚不安分地逃着的软骨取出。
手指跟着、捉着那滑动的喉结,指节处结着厚厚的老茧,是常年行剑不辍留下的,老茧上的毛刺都被磨平了,于是便只能带出一阵一阵的不很明显的痒。作弄半晌,叫他一只手捉住,抵在了颈子上的另一处。
“这里的皮要薄一些。”
“嗯?是这里啊?”
“嗯。”
舌被饶过了,他一只手还被扣在桌上,另一只手捉了她的手指着他的要害。他的眼紧紧闭着,止不住颤。
——被咬住了。被她的牙齿。再一次。
“你真是漂亮得不得了。”
那再摁不住的心脏“嘭”地爆开。
他霍然睁眼。
在树下。没有兔子,没有菜刀,没有池塘,掌下是一堆落叶,剑匣靠在一旁,不远处有一滩血,漂着灰尘。
“我……”他张了张嘴,血混着口水淌出来,挂着丝,是他方才合不上嘴的一些证据。
“你终于出心障了,越行风。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对了,你刚才中的惑心阵有足足十重。”
她快乐地笑着,舔了舔牙齿,嘴里都是她吃到的他的血。
“程玉龙。”他冷静道,“我可以亲你一下吗?如果还在阵中,你会说可以,然后杀了我。我就可以回去了。”
“可以。”她点了点头。于是他微合了眼,悄悄地啄了一下。
“你可以继续,我可以等。”
越行风冷静地点了点头。
越行风冷静地把手都抽出来,冷静地从程玉龙两侧越过,在程玉龙背后交叉、收拢,冷静地把越行风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冷静地把他的头放到她的肩膀上,贴到她的颈侧,埋到她的耳后,再冷静不过地深吸一口气。
“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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