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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心人齐聚同心殿
仲春月的最后一日,王后在西宫办了场小宴,就在同心殿宫人忙里忙外筹备宴席之时,东宫一片肃静。
晨光带着些柔暖,案头的铜漏一滴一滴敲落在方寸大的银盘里,可李祈连抬头望一眼时辰的动作都没有,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上关于修整庆河的文书。
庆河虽绕都城半周,却是段“内外有别”的护城河,西边河段紧挨着城墙,河堤高筑、砖石牢固,护的是城内富户与官署;而南边的河段,北邻禁军卫所,南接南城巷,那是一片地势比卫所低两丈的平民区,房屋多是土坯墙,所住百姓多是佃农与小贩。
这月中旬春雨连下四日,他冒雨巡查河堤时特意绕到南城段,远远就见河堤南边塌了丈宽的口子。
浑浊的河水没能漫过卫所的石阶,却是顺着坡地往南涌。南城巷最北边的几户人家,院子里的积水已没过脚踝,妇人抱着被褥往高处搬,孩童攥着门框哭,木桶碰撞的声响混着“快堵门”的呼喊,目视之处一片混乱,毫无王都应有的秩序。
一旁的工曹弯着腰不敢看他,哆哆嗦嗦地解释:“少君您看,这水淹不到卫所,更淹不到城内,石大人那边曾经说……先把北边要紧的河堤顾着,南城这边缓些也无妨。”
李祈瞥了他一眼:“石工令?南城巷挨着卫所,若因百姓流离生乱,波及防务,他一个小小工令,能担得起罪责么?”
他对着东宫詹事道:“你即刻回城,传我口谕,让工署营缮处立刻调派三十名工匠、两百砖石,半个时辰内必须堵住缺口。户署需派官吏统计受灾户数,拨发干粮和草席,避□□民生事。”
“那……修堤方策跟着改?”工曹犹豫着问,巡查初衷本是为此。
“救急为稳当下,修堤为保长久,若因水淹生乱,影响的是王城防务,”李祈眼底愈沉,目光扫过巷口被淹没根部的老槐树,“你回去再给石工令捎句话,就说明日早朝我要听他解释,为何‘缓些无妨’。”
雨还在下。
李祈命随行禁军与工署人员帮忙淘水,一旁妇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哽咽着道:“多谢大人……能想着我们这些贱民。”
“此次河堤失修是官署疏漏,无需言谢。何况,在盛雍无‘贱民’,只有‘子民’,你们种粮交税,保你们安居是官署本分。”
是日夜,李祈翻阅着调取过来的工署卷宗,才知道这南城段河堤已近二十年没大修过。
工署不是没发现,只是觉得“水淹不到城内,平民区地势低,浸几户也不算大事”,便把修缮计划压在了北河段之后,连测绘都只派了个小吏草草记录。怪不得砖石风化得能徒手掰下碎块,有些地段的夯土被河水泡得像发潮的糕饼,稍受冲击就松垮。
李祈当即拿定主意:这南城段河堤必须在季春月的雨季来临前再加高半尺,哪怕要从北河段的修缮款项里匀出一部分,哪怕要亲自去工署催办——城墙内的安稳是安稳,南城巷百姓的安稳同样也耽误不得。
当目光掠过文书的一处疏漏时,他眉峰一紧。
那个错处被他提笔圈出,写满半页纸的批注后,他才抬起左手揉了揉眉心,视线落在置放案头角落的卷宗。
他在工署时间不足五个月了,手头诸事都得在结束工署调训前清完,否则拖到季秋月接手户署的新差事,两边事务一旦堆叠,难免会出纰漏。
他看向最上面一卷的“普济观”三字时,眉峰下意识地舒展了些,可转瞬又蹙了起来——庆河堤修缮固然是眼下最紧急的事,普济观重建也关乎民心安定,可工署要做的,远不止这两件。
毕竟,工署掌管的不仅是“修建”,更是“便民”与“长久”。就像他处理政务时,从不会只看眼前的紧急事务,更会想着如何让制度更完善,能长久地发挥作用。
加固城郊的官道对粮食转运、物资流通都有好处;城里的排水渠,有些地段已经淤塞多年,工署之前只想着疏通表面,却没想着彻底改造……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关乎民生,务必尽快提上日程。
李祈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思及此处,记起普济观图纸还没来得及细查,便伸手将卷宗抽于面前。
甫一摊开,他就听见薛释轻声提醒:“少君,同心殿小宴的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李祈收回落在卷宗上的手。
母后的邀约,昨日他既已应下,断然没有迟到的道理。既然母后说小宴约莫要一个多时辰,那等他回来后再抽三四刻细查图纸,应当能赶在未时前把批注反馈给工署。
起身时,他腰间玉佩带出一阵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祈抬手理了理前襟,目光扫过窗外不远处的无花之树时,眼底的冷意淡了些。
此树是他十岁入主东宫时同母后携手所植,如今已长了九年了。若不是那夜于梦中惊醒,他心烦意乱,也不会教内侍摇落这满树白花,弱了春色。
他急步走出书房,薛释和其他六个近侍赶忙跟上。
宫道上的日影已经升得有些高了,各色春光从宫墙的缝隙里钻出来,暖风裹着甜香,拂过行路人的随着步伐而翻飞的衣袍。
迎面走来的宫娥们连忙屈膝行礼,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胸口,李祈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
柳栖梧还是头一回踏入同心殿。
和煦微风裹挟着庭院春色,轻薄的梨花仿若一只无形之手将她推入殿内,发带飞舞,满室芬芳。
匆匆一扫,今日同心殿的客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这倒是让柳栖梧松了口气。
随着心头重石头陡然消失,她只觉身子无比松快,笑靥不禁,刚按照宫规行礼,陈王后和煦一笑,让女使引她入座。
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柳栖梧觉得陈王后带有天然的亲切感。且看王后脸上笑容,有如春日暖阳。
年轻姑娘冲她眨了眨眼:“都是自己人,不必拘谨。我叫汪丽姝,是泾川郡国公的女儿。”
早在柳栖梧未能出府门的年纪,司衡就已经向她分说与柳司两家有干系的门户。
譬如平陵汪家的家主汪少清本为叔父的同僚,因娶了王后的表姐,在王后成为王后之后,夫以妻贵,成了郡国公。他的长女比柳栖梧大三岁,因王后无女,时常受邀入宫,有次甚至为王后挡住一只抓狂的狸猫,为此手臂负伤,之后更是被国君赐为兰蔚县主,很是受宠。
兰蔚县主虽然年长她三岁,看起来却甚是活泼,粉衣黄裙,一头乌黑秀发根根健壮,挽出漂亮的发髻,什么珠钗步摇通通没有,只饰以木簪和绢花。
柳栖梧噙着笑意:“早就听闻兰蔚县主之名,百闻不如一见。”
汪丽姝亦是嘴角上扬:“柳娘子容貌倾国,纵然我是女子也见之生慕。”
她又向着陈王后扮作官员模样捧手道:“姨母,我与柳娘子一见如故,为何缘分来得这般晚,今天才得以见到。”
“你这孩子,惯会说些讨喜的话。”陈王后来回看着她们二人,眼底满是疼爱,“其实早该让你们见面的。不过缘分这东西最是奇妙。”
丽姝往常都是在初一、十五、二十五这三天入宫,季春初一也不例外,今日不过初四,也就过去三天,她就又入宫送来新鲜玩意,说实在等不了十五那天。这般凑巧,倒像是神明特意安排的缘分。
陈王后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也挺好。柳丫头是阿衡妹妹的女儿,丽姝又是表姐唯一的孩子,如今两人能碰面,看上去一见如故,倒也了了她一桩心愿,往后在宫里,柳丫头也能多个伴儿。
汪丽姝语气带着些娇憨:“姨母说得是!我今日见了柳娘子,才知道什么叫‘眉目如画’,比起王都那些贵女,柳娘子多了些清逸之气,瞧着就让人欢喜。”
说着,她目光转向柳栖梧,笑容愈发真切:“柳娘子平日在家,喜欢做些什么?我平日里最爱描红,若是柳娘子不嫌弃,改日我送些新得的胭脂纸给你,咱们一起描红可好?”
柳栖梧听着她热络的话,面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我在家时倒也喜欢描描画画。”
“那可太好了!”汪丽姝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雀跃,仿佛两人真的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咦,柳娘子的裙摆上怎么有泥点。”
柳栖梧坦然道:“今日起得早,想多走几步路,就没有坐着马车来。”
“我们身形相仿,姨母这里也有我穿的衣裳,你若是不嫌弃,我带你去换套干净衣服吧?”
陈王后看着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声道:“只是两三泥点而已,我不讲究这个,能见你们能这般投缘,我也就放心了。柳丫头性子温和,姝儿活泼些,正好能互补。往后在宫里,你们多走动走动,也能解解闷。”
说完,她又看向柳栖梧,语气多了些关切:“多走路,对身子好。听闻你前几日不舒服,是不是今日好些了?”
柳栖梧借着月信推迟入宫,本来就有些心虚,听陈王后这般说,连忙起身道谢:“多谢娘娘关怀,喝了娘娘送来的汤药,臣女如今已好多了,劳烦娘娘挂心。”
“你这孩子,跟我还这般见外。”陈王后笑着摆了摆手,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汪丽姝,见她正偏过头来看着柳栖梧,嘴角还带着笑,显然是真心喜欢和她相处。
她心里愈发也跟着熨帖——家族中唯一待她好些的表姐偏偏走得最早,只留下丽姝一个孩子。今日她本是特意安排承仪与栖梧见面,想让他俩多些相处,没成想丽姝恰巧过来,倒让两个姑娘先熟悉起来,如今两人都能在宫里多交个朋友,日后互相照应,倒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宫使的通报声:“启禀娘娘,少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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