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爱

　　玄关处的感应灯随着两人的脚步渐次亮起，暖黄的光线漫过地板上的木纹，将夏见青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雨水泡软的棉线，没什么力气。江叙白换鞋的动作很轻，皮质拖鞋与地面接触时只发出极浅的声响，她瞥了眼身旁的人，夏见青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灰影，连指尖都透着股蔫蔫的凉意——方才在图书馆，陆知乔那句“你是不是早就不想跟我好了”像根细针，轻轻一扎，就把她心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都放跑了。

　　“先坐会儿？”江叙白的声音很柔，伸手替她接过搭在臂弯的帆布包，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腕，只觉得凉得惊人。夏见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顺着沙发的弧度缓缓坐下，背脊却没靠向柔软的靠背，反而微微弓着，像只受了惊却不肯缩成一团的小兽。客厅里很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一丝风，吹动了窗帘边角绣着的细碎雏菊，也吹动了她眼底未散的湿意。

　　她盯着茶几上那只白瓷杯，杯壁上还凝着水珠，是方才江叙白在楼下便利店给她买热牛奶时，顺手接的热水。可视线渐渐模糊，杯口氤氲的水汽里，竟慢慢浮起了陆知乔的脸——不是今天图书馆里那张冷硬、带着质问的脸，而是七年前，在大学校园的香樟树下，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模样。

　　那时候陆知乔还是法学院的风云人物，辩论赛上舌战群儒，运动会上跑八百米能甩第二名半圈，偏生对她这个躲在图书馆角落写诗歌的中文系女生上了心。夏见青还记得第一次被堵在教学楼后门时，陆知乔手里攥着本皱巴巴的《海子诗选》，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却梗着脖子说：“夏见青，我看了你写的诗，我觉得……我想追你。”

　　她那时候只觉得荒唐，皱着眉说了句“抱歉，我不谈恋爱”，就绕开她走了。可陆知乔像是认准了她，此后的日子里，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总放着一杯温好的豆浆，是她爱喝的无糖款；下雨天她没带伞，走出教学楼就会看见陆知乔举着一把大伞站在树下，裤脚湿了大半也不在意；就连她随口提过一句喜欢校门口那家老店的糖炒栗子，第二天陆知乔就揣着热乎乎的栗子跑过来，手心烫得通红，却笑着说“刚出锅的，你尝尝”。

　　室友总打趣她：“见青，你就从了陆知乔吧，她那股子劲儿，怕是愚公移山都没这么执着。”夏见青不是不动心，只是她性子慢热，又总觉得陆知乔那样耀眼的人，该配更热闹的人生，而不是跟着她一起躲在文字里。她拒绝了陆知乔七次，每一次都说得干脆，可每一次都能看见陆知乔眼底的光暗下去，却又在下一次见面时，重新亮起来。

　　第七次拒绝是在冬至，那天雪下得很大，陆知乔在她宿舍楼下站了两个小时，手里捧着一个保温桶，看见她下来时，嘴唇冻得发紫，却还是把桶往她手里塞：“我妈说冬至要吃饺子，我包了点白菜猪肉的，你……你要是不喜欢，扔了也没关系。”夏见青低头看着保温桶上印着的小熊图案，再抬头看见陆知乔冻得发红的鼻尖，心里那道坚硬的墙，忽然就塌了一角。她伸手碰了碰陆知乔的手，冰得像块雪，却听见陆知乔小声说：“见青，我不着急，你慢慢来，我等你。”

　　那一次，她没再说拒绝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雪落：“好，我试试。”

　　陆知乔高兴得像个孩子，当场就跳了起来，雪沫子溅到她的头发上，像撒了把碎钻。那天晚上，她们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站了很久，陆知乔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一遍遍地说：“夏见青，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会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

　　后来的日子，是夏见青这辈子最明亮的时光。陆知乔会陪她去图书馆待到闭馆，她写诗歌，陆知乔就坐在旁边看法律条文，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的温柔能溺死人；她心情不好时，陆知乔会拉着她去操场跑步，跑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星星，说“见青，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就连她熬夜赶稿，陆知乔都会算着时间给她送夜宵，热牛奶里永远放着一勺蜂蜜，说是“对嗓子好”。

　　可这份明亮，却在她把陆知乔带回家时，碎了一地。父母得知她谈了女朋友，当场就翻了脸，父亲把她的诗集摔在地上，吼着“你要是敢跟她在一起，就别认我们这个爸妈”，母亲坐在沙发上哭，说“见青，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夏见青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满地的书页，心里却异常坚定——她不能放陆知乔走，那个追了她七年、对她好到骨子里的人，是她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那天晚上，陆知乔找到她时，她正坐在地板上哭，手里攥着母亲塞给她的银行卡，却怎么也不敢用。陆知乔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见青，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夏见青埋在她的怀里，哭着说：“陆知乔，我只有你了。”

　　陆知乔却把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一字一句地说：“见青，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我毕业就找工作，我们攒钱买个小房子，带个阳台，你可以在阳台上种你喜欢的向日葵，我下班回家就给你做饭，周末我们就去逛超市，去看电影，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会让你再也不用受委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反悔。”

　　那天晚上，陆知乔抱着她坐了一整夜，暖气开得很足，陆知乔的怀里更暖，夏见青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柠檬洗衣液的味道，觉得就算跟全世界决裂，只要有陆知乔在，就什么都不怕。她那时候真的信了，信陆知乔的承诺，信她们能一起走到最后，信那份热烈的喜欢，能抵得过岁月漫长。

　　人总是这样，在被现实刺得遍体鳞伤时，总会下意识地逃回过去的温巢里。那些曾经的热烈与真诚，那些说过的承诺与誓言，在当时看来，都像是刻在石头上的字，坚不可摧。可谁又能想到，时光是块磨石，日复一日地打磨着那些字迹，到最后，竟只剩下模糊的印记，连当初的温度，都快要记不清了。

　　夏见青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没什么痛感。她想起今天在图书馆，陆知乔看着她的眼神，冰冷、陌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她问她“你当初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感动”——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慢慢割着她的心，让她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她只是不明白，曾经那个说要一辈子对她好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曾经那个无论她怎么拒绝都不肯放弃的人，怎么会因为一点误会，就质疑她对她的情感？是时光变了，还是她们，早就变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沙发的扶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夏见青抬手抹了抹，却越抹越多，那些压抑在心底的委屈、难过、不解，全都化作泪水，汹涌而出。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回忆与现实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曾经那个温暖的家，是不是早就不见了。

　　回忆是甜的，可现实是苦的。甜的回忆就像裹着糖衣的药，吃的时候觉得甜，可药效过了，剩下的只有苦涩。我们总以为，只要记住那些甜，就能熬过所有的苦，却忘了，有些回忆越是甜美，就越能衬得现实，有多冰冷。

　　“见青？”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缕暖阳，轻轻拨开了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夏见青猛地回过神，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江叙白站在沙发旁，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飘着淡淡的葱花，香气随着热气弥漫开来，是她喜欢的青菜鸡蛋面。

　　江叙白的眼神里带着担忧，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擦过她未干的泪痕：“怎么哭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夏见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连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没………没什么，就是有点走神。”

　　江叙白没再追问，只是把碗递到她面前，碗底还带着温热的温度，暖得人心头发颤：“我煮了点面，你尝尝？放了你喜欢的细面，没放太多盐。”

　　夏见青抬起头，看着江叙白温柔的眼神，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她接过碗，指尖碰到碗壁的温度，慢慢驱散了心底的寒意。客厅里的灯光依旧温暖，窗帘上的雏菊在风中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面条的香气，还有江叙白身上淡淡的雪松香——这些细微的暖意，像点点星光，慢慢照亮了她灰暗的心情。

　　她吸了吸鼻子，对着江叙白笑了笑，虽然眼角还带着红，却比刚才多了点生气：“谢谢你，叙白。”

　　江叙白看着她，也笑了，眼底像盛着星光：“快吃吧，面要凉了。”

　　夏见青低下头，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暖意在胃里蔓延开来，慢慢熨帖着她那颗受伤的心。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夜色渐浓，路灯亮了起来，像一串温暖的珍珠，点缀在黑夜里。

　　夏见青小口吃着面，没再去想那些让她难过的事，只是专注地感受着嘴里的温度，感受着身边江叙白的陪伴——那些温暖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暖意，让她对现在的境遇有了一丝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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