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

　　一时间，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如筛糠，悲愤交织，宿溪站在原地几乎挪不动步子，任由那人沿着石子路走到近前方才猛然回神，飞快地低下头让出路来，紧张至极，视野中只剩自己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以及男子名贵的羊皮靴停在一尺之外，硌着石子咯吱作响。
　　“老···老爷。”
　　“你这丫鬟脸生得很，新来的？”
　　分外熟悉的男声带着十足的威压，宿溪不禁握紧了拳，咬牙切齿答：“回老爷，奴婢是老夫人指给小少爷的通房，刚来不熟悉府中的路，还望老爷宽饶。”
　　“耘秋的通房？”
　　沈平昌打量一番少女延伸到额角的可怖疤痕，了然轻笑一声，这才离开。
　　半晌，宿溪悻悻抬头，看向湮没在东苑竹林深处的那个背影，不禁忆起从前的事。
　　记得宿氏商行刚刚从酉阳搬来落户青州时规模尚小，还是因着彼时林氏布行倒台，青州几年未有新的商行冒头，而宿家又是以卖布为主，父亲这才想来趁着大好机会开辟一番新事业。
　　这些，都是母亲对她说的。那时她不过两岁孩童，父亲为开店顺遂，刚来青州时便给沈知州送过厚礼，而后二人似乎很是投缘，她一日日长大，也常见沈知州来家中做客，带上几壶好酒，同父亲相谈甚欢。
　　而沈平昌最后一次到宿府来，正是宿家被官府灭门前日。他手上拿的那些□□，正是当时坐实父亲重罪的证据。
　　宿溪知道沈平昌是认得她的。也正因此，她才在脸上划出如此狰狞的刀疤，毁了容貌，也毁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宿溪。
　　思绪回笼，宿溪暗自拭掉脸上掉下的泪，转身便大步离开。
　　-
　　沈府东苑，各处显得古朴庄严，暮色沉沉。
　　沈平昌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供着佛龛的亭台，转过刷着暗红大漆的曲折回廊迈进主屋门槛，见屋内光线昏暗，一片深邃的深红隔帘更是衬得整个屋内的气氛尤甚沉寂，角落里的沉香炉散着幽幽香气，顺着顶窗打下来的光束形成一道烟气，而堂前，小丫鬟跪伏在地，将铜盆举在胸前，满头乌发夹着银丝的老妇人低垂着眼坐在上首，布满褶子的双手缓缓伸进铜盆里玉白色的牛乳，浸泡半晌，旁边候着的另个丫头急忙上前小心翼翼托起老夫人双手轻轻擦拭，蹲着的小丫头这才敢起身，只两只举着铜盆的手却止不住颤个不停。
　　“行了，你们几个都出去吧。”
　　“是，老爷。”
　　几个小丫鬟如蒙大赦，纷纷脚底抹油似地躲了出去。听见声音，沈老夫人因困倦而半垂的眸子忽地睁大，一双浑浊双眼霎时迸出亮光。
　　“平昌，你过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不然老身也能提前吩咐他们准备你的早膳。”
　　沈老夫人慢吞吞拄起拐杖站起身走近，语气嗔怪，神色却是藏不住的喜。
　　“怎么样，平昌，宿家的事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这几日忙碌得很，终于可以歇歇了。”沈平昌拿起桌上茶盏轻呷了一口，神情松快，“宿家所有家产悉数运往京城，陈情信也一同送去了，只不过京城与青州相隔甚远，旨意下来也得半月。”
　　“这么久？”
　　“母亲，您就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平昌扶着沈老夫人坐下，又添上一杯茶，
　　“母亲，这宿家的东西，儿子留了一点儿，里头有几匹上好的云锦布料，您要不去挑挑？”
　　“这······”沈老夫人闻言左右张望，一副张皇失措模样。
　　“放心吧母亲，这点油水儿还不及宿家家产九牛一毛，那位肯定心知肚明，不会怪罪的。”
　　沈平昌笃定道，沈老夫人这才松开眉头，喜笑颜开，蹭地站起身，连拐杖都丢了：“好好好，老身去府库好好选选，刚好大哥儿快是要当京官的人了，给他也做一身新衣裳！”
　　出了屋，老夫人忙唤奴婢上前搀扶，林氏急急从回廊那头快步走来，气还没喘匀便拂身一礼：“母亲，儿媳今日贪睡了些，请安迟了，还望母亲······”
　　“无妨，下次记得便好。”
　　看着老夫人被个年画娃娃似的圆润丫头搀着离开，林氏满腹狐疑，刚一抬头，见沈平昌从屋里出来，急忙上前，
　　“老爷，母亲今日为何如此好说话？若换做平日，怕是又得罚妾身站规矩了。”
　　林氏低低怯怯开口，却见面前男子亦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漠模样，反倒十分和颜悦色，满面春光，甚至还从袖兜中掏出个玉质簪子递到她手中。
　　“夫人，宿家的事你也功劳不小，若非夫人联系在宿氏做活的林家旧人暗中动作，此事也不会这般顺利。这簪子在宿氏商行价格不菲，我看它十分衬你姿容，便给你带回来了。”
　　“多谢老爷体恤。”林氏娇羞一笑，喜色溢于言表，刚要取下头上金簪换上这冰凉清透的翠绿玉簪，耳边方才温柔几分的男声又霎时冷了下来。
　　“只是夫人，那林家的旧人，你可还联系得上？”
　　手中动作霎时一顿，林氏紧紧攥着手中玉簪簪头，怯生生问：“老爷，可是还有何事要他去办？”
　　“倒也没什么，”沈平昌云淡风轻捋着鬓角，“就是那宿秉文的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
　　林氏惊呼出声，触及沈平昌不悦的眼神时又匆忙捂住嘴。
　　“大惊小怪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能翻出个什么风浪来？难道还叫我翻遍整个青州去找不成！”沈平昌斥道，顿了顿，又不耐地咂舌一声，“这样，你叫那人随意弄个女人来，什么青楼妓子或是乞丐丫头都无所谓，不过也就是交差结案的事，等他来府上领赏钱时，刚好两个一同下黄泉，省得外头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老爷，妾身今日就去找他······”
　　得到满意答复，沈平昌似乎一刻不愿多待，匆匆负手离去，丝毫没察觉呆呆立在廊下的林氏早已冷汗直冒，被包裹在华贵锦缎下的身体亦是不停战栗，抖如筛糠。
　　-
　　青州秋季多是晴日，极少落雨，早晨却是露水极重，地上的青石板路一早便蒙上一层湿哒哒的水汽，被府里人踩过，加之太阳暴晒，不到半日便已是漆黑一片，看不出半点底色。
　　一路心神不宁闷着头回到西苑时已快到午时了。宿溪迈进拱门，见前面那个有些眼熟的家丁刚好先她一步进院，急忙小跑着追上去。
　　“诶，这位大哥，大哥你等等！”
　　宿溪气喘吁吁拦在家丁身前，对方也垂眼看来，神情十分的耐人寻味。
　　“大哥你是来送午膳的？”
　　家丁神情一滞，看傻子似地看着她，那样子像是再问：“不然呢？眼瞎么？”
　　“那不如大哥你把食盒给我吧，我拿进去就行。”
　　闻言，家丁直接便把刷着红漆的食盒塞进她手里，像是丝毫不担心她偷吃，只是那莫名的神情只增不减，看得宿溪十分不自在。
　　“大哥，我是丑了点儿，可你也不必这般瞧我吧？”
　　“你这丫头，倒还真有些本事。”家丁哂笑，“这小少爷平日动不动发火，谁都不让伺候，偏你头日来便能叫他同你云雨，还落了红，我倒是好奇得很，他那个样子，你们是怎么······”
　　这才觉出家丁那表情的含义，宿溪一张脸倏地红了个透，趁着家丁不察，撒开腿便逃也似地跑开。只是到底还没习惯住在偏房，宿溪下意识推开主屋大门藏在门后急促喘息，耳边却传来轻微木轮响动，紧接着，她诧然看向缓缓从屏风后头摇出来的沈耘秋，对方亦是一脸诧异，似是十分不解。
　　“你没走？”
　　“走？为何要走？”
　　宿溪一愣，这才想起沈耘秋昨日的话。
　　“哦，我早晨看你把外面扫过一遍，还以为你离开沈府了。”
　　这样么？这一世的小少爷似乎很盼着她离开似的。
　　宿溪尽力忽略心里隐隐升起的落寞，一抬眼，却又总觉得少年幽深黑眸里盛装着的不似嫌弃，倒像是有几分暗喜。
　　是错觉么？大概是吧。
　　毕竟他似乎并不是前世那个对她极为宽纵的沈耘秋。
　　宿溪挠挠头，目光顺势下移，而后下意识被男子毫无血色的手指上一点分外显眼的鲜红吸引了去。
　　这是······
　　想到方才家丁的反应，宿溪只觉心跳都不受控制漏了一拍，再次抬眸看去，她竭力想在对面的人脸上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只可惜终究失败了。同样的一张脸，同样清俊非凡的面容，却总觉得哪里不同。便就是这说不上来的一点不同，活脱脱将那个温柔端方的小公子变成了个全然陌生的人。
　　“喂，这么看着本少爷做什么？怪渗人的。”
　　沈耘秋着实习惯不了这般怪异的打量目光，刚一出口，便见少女猛地收回视线，浑身一颤，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一身鸡皮疙瘩堪堪消下去，沈耘秋视线追随着木然起身的少女，见她提着食盒走到桌前，又打开盒盖将里头的菜一盘盘摆在桌上，拿帕子小心翼翼把盒中餐具都擦拭一遍，搁在桌面小山形状的筷架上。
　　“喂，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离开。”沈耘秋注意到少女收拾餐盒的动作一顿，接着开口，
　　“今早我以为你走了，便随意做了圆帕落红的假象搪塞过祖母的人，不然若被他们发现不对，指不定你连青州城也逃不出。可你若不走，这事传出去，以沈府下人的德性，今后风言风语怕是不会少。”
　　“我不走。”
　　“为何不走？你个小丫头，不怕别人议论么？”
　　“我就不走。”
　　宿溪坚决道，赌气似地将食盒收拾得砰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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