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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
“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母亲又搬出这句她听过无数次的话。
它实在是有点让人反胃了。起码对顾陈来讲是这样。她感到恶心,一种沉重的、无可奈何的恶心。
不离婚是为了她,辞职也是为了她;改变是为了她,留在那座城市、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不回老家也是为了她;买房子是为了她,就连重新工作都是为了她。
她快要被这些沉重的负担给逼疯了。
顾陈陷入无尽的嗡鸣中,听不清陈茹君还讲了什么。视频里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像一个黑洞,或者是漩涡。顾陈艰难地咽了口水,把目光移向别处。
“……妈妈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在那里怎么会过得好?你又照顾不好自己。”
她隐隐约约听见这句话,怒火毫无征兆地喷薄而出:
“是你觉得我照顾不好自己!我长这么大有谁照顾过我?不都是我在照顾自己?你们给我施加的那些叫‘照顾’吗!”
她挂断视频,又一次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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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陈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前半夜根本没睡,后半夜全在做梦,梦里一片光怪陆离。
来这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偏偏第二天就是开学。
转学第一天的早上,顾陈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全凭本能,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自我介绍。
裴清宴也做了自我介绍,为什么?
哦,他好像是转班的。
他们的座位居然只隔一条过道。在最后一排。不太好。
班上的同学都很兴奋,时不时转过来看他,跟看猴似的。不过好像也看顾陈,大清早的,就这么有精神,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她现在连表情都做不了,只想睡觉。
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做了基本的社交。同桌叫许安,话不多,看上去很酷,但意外的很温和。头发剪得很短,顾陈一眼就看到她右耳的耳钉,是一颗紫钻。
前桌叫沈俞今,顾陈觉得她笑起来有点像一只邪恶小狗。也可能是她太困了,产生幻觉了。
前桌的同桌叫卢青,文文静静,五官看上去挺倔。
暂时先社交到这。
听了几节云里雾里的课,还回答了几个问题。好——久远的知识,这里的进度和她原来的学校实在不太一样,顾陈感觉这些东西还是她去年学的。
中间全班一起去了趟操场,不知道是去干嘛的,浩浩荡荡地去又浩浩荡荡地回来了。领了几本没用过的参考书,还领了一堆校服;跟着同桌和前桌去食堂逛了一圈,吃了顿午饭。
啊,多么充实的一上午,也这么平稳地度过了。原来生活不一定要用到脑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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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地挨过快要睁不开眼的几个小时,顾陈再也无法忍住汹涌的困意,准备趴在桌子上大睡一觉。一个男生撞了一下她的桌子,把她即将用来解放大脑的平台撞歪了49°。
“你是省城一中的?”他透过眼镜直直地盯着顾陈,语气很怪,“一中的学霸来我们这种小地方?”
消息够灵通的。
但这又是什么问题。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敌意,也理解他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她甚至知道怎么样回答能够化解这种敌意。但她不想这么做。
好累。
这种地区和地区、家庭跟家庭之间的差异,归结到最后居然是个运气问题。客观上讲,顾陈当然是那个运气更好的人,她有更优渥的生活,处在更富裕的环境,当然可以更心平气和地回应。
是这样吗?
可能也没那么当然。
“跟你没关系吧?”顾陈忍住哈欠,疲惫地望过去。她感受到周围有一瞬间的寂静,不少人兴奋地回头。
“哈?”那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有这个时间好奇不如多刷点题,明天返校考不至于被‘一中的学霸’比下去。”
懒得再讲,顾陈推正桌子倒头就睡。
“靠。”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坠入梦乡之前,顾陈还听见他们模糊的声音。
“哈哈哈哈,你说你惹她干嘛?”
“啧,我不就是看她太装了吗。那一中是厉害,她不一定啊。”
……我很装吗?
顾陈睡梦中还在疑惑这个问题。严重影响了她的睡眠质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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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不装还有待商榷,但顾陈确实挺厉害。
出成绩那天,周煜一大早上就听见徐嘉超在发疯。
“她考了年级第一?!不是,她成绩这么好?实验班和创新班的那些人呢?”
“人家在一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好不好?”拨开聚成一团的几个人,周煜没忍住插了句嘴。
“靠。”徐嘉超骂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在办公室听老吴说的。”
“啧,那老吴不得高兴死了?”
周煜翻了个白眼:“老吴就不是那样的人。你考成那副鬼样子也没见吴老板放弃你啊。”
“什么嘛。”徐嘉超扭扭捏捏地靠过去,“班长,你实话实说,那天我过去挑衅她,你是不是笑我了?”
“哼,”周煜又没忍住笑了一声,“你管那个叫挑衅?”
她把作业理出来,放到桌面上摆好:“顾陈说不定都没把它当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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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把它当回事儿的顾陈正在发呆。
她还没进教室就被年级主任叫过去,书包都忘了放
——是的,六点钟起床的顾陈就是这个样子,双眼无神,表情呆滞,看似已经醒了,实则还在梦里。
霍恩博看着手上的单子倒吸一口气。尽管他已经看过好几遍了。
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国赛一等奖,排名51。差一点进国家集训队的程度,换句话说,差一点就能保送清北了。
这还是她高二的成绩。如果在原来的学校再学一年,名次可能会更前。
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转来这里?
对于他们学校来讲,得个省一就是喜讯了,还不一定有。现在一个国一的转过来,着实有点玄幻了。
跟顾陈原来的老师沟通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她真的是状态不好,因为家里的事来这边调整一下,所以转到了普通班。但看这次考试的成绩,这个“状态不好”可能也没有多不好。
霍恩博抬头看向顾陈,她表情很平静,但细看能看出被强压下去的疲惫。
“顾陈同学啊,”他斟酌着开口,“你这个成绩怎么不进创新班呢?啊,就是我们学校的竞赛班。虽然说肯定比不上一中,但也有那个氛围嘛。”
“谢谢老师,不过我最近状态不太好,可能跟不上。我觉得普通班挺好的。”
怎么可能跟不上啊,霍恩博腹诽,你这一来就考个年级第一,哪有一点跟不上的样子啊。年纪第一在一个平行班,以后还可能一直在,这多少有点尴尬啊。
他随即又想起裴清宴。
这位也是个莫名其妙转出创新班的主,成绩好也稳定,竞赛呢去年得了个省一,在他们学校真的挺难得了,这学期不知道为什么地就是要转出去。老师说的不听,家长那边更是拒绝沟通。
现在的孩子啊,各个都有自己的想法。
难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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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陈转身回了教室。
有些同学看见她好像顿了一下,为什么?
她坐回座位,翻了翻自己的书,打算还是按之前的节奏来。
说实话,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喘口气,真要学习的话去哪个班都没什么区别,还是得靠自己。
她当然更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努努力考个离家远一点的大学,再努努力留在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城市,每年回去一两趟就够了。
要不是在那边根本学不进去。
她想起高一那张没被通过的住校申请,盘算着下个学期回去实现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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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得影响效率,顾陈趁着被拖堂之后所剩无几的课间出去洗了把脸。
水池正对着卫生间,没多远。门口人挺多,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说是她在那边跟外校的人谈恋爱。”
“好像是打架吧?身上还背了几个处分呢!”
“不是说她有什么心理问题吗?”
“有人说是家里出事了。”
“不然为什么转到这里来……”
“我早就觉得那个人有点奇怪,每天瘫着张死人脸,好像谁欠了她的一样。”
哇,什么人这么复杂的背景?
……好吧。
好像是我。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那么看她了。
“是吧,听说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就甩了几个字:‘我叫顾陈’。”那个人还扯着脸做了个表情,不知道学得怎么样,因为顾陈都不记得她自我介绍到底说了什么,但应该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然后就下去了。”
不对吧,我应该是鞠了躬的啊,难道我没说“谢谢大家”吗?
想象力还挺丰富。
顾陈叹为观止,没忍住吹了个手哨,吹完又后悔自己没认真洗手。
这声手哨的效果很好,那帮人齐刷刷地回头,又在看到她之后齐刷刷地僵住。
下课时间本来就短,顾陈没再浪费。她敷衍地鼓了鼓掌,转身的时候还跟裴清宴打了个照面,啧,怎么这个时候他也在。
虽然他们俩座位离得很近,但这两天都没什么交流。
倒也不是因为那天她的最后一句话让裴清宴不满什么的,也可能是有;纯粹就是他们都忙着睡觉。
顾陈状态不好的时候喜欢把自己裹得很厚,所以更想睡觉;她不知道裴清宴是什么个情况,居然比她还能睡。
顾陈肃然起敬。
他和一个男生站在创新班对面,像在叙旧。挺投入的,鉴于他们俩之间没什么值得打招呼的关系,顾陈认为没有停留的必要。
她绕过走廊上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的同学,避开一路上追逐打闹的那些人,恍惚间感觉自己像在玩什么跑酷游戏。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初中。在学校真的很久没这样一个人了。
就算年龄和环境变了,这种对他人的议论和杜撰也依然存在。大家谈论这些的时候不会觉得浪费时间吗?还是说需要这些活动来增添乐趣呢?
做一个奇怪的人就要接受更多目光,这是顾陈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的事。
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就致力于做一个奇怪的人吧。
那些目光里包含的、都是一些很复杂的情绪,顾陈从未看明白过。
当他们谈论一些事物,而顾陈一无所知的时候;当顾陈说自己没法在放学或周末出去玩的时候;或者是每次考第一名,老师在课堂上表扬她,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她的时候。
她曾经被他人的目光淹没。
那段时间,顾陈最喜欢的就是每天从学校回家的那段路,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也没有家长。
那让她感觉自由。
她不想和一群人围成一圈谈论一些无聊的东西,哪条街上开了哪家店啦,或者什么红极一时的角色、明星;也不想什么事都按照外界的标准来,做一个优秀的、“自律”的、无可挑剔的“榜样”。她讨厌一些他人习以为常的事情,更愤恨那些被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
每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她宁愿去看一朵漂浮的云。
做一个奇怪的人需要更喜欢自己。
顾陈想,其实这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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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堕入笑骂由人的尘世,威猛有力的羽翼却寸步难行。”——波德莱尔《信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