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小姐在横滨写小说

作者: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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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耻》



      折笠祐羽收到了《横滨文艺评论》出版社转来的一个厚实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读者来信。

      她有些惊讶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纸是普通的横线纸,字迹略显潦草,却写得密密麻麻:

      【千羽老师敬启:

      拜读了您的《泥中之鸦》与《围观》,心中震撼,难以言表。黑木君的沉沦与自毁,仿佛映照出我内心深处不敢直视的阴影。而小林澪的困惑,更是让我感同身受!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谁不曾感到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呢?恳请老师务必继续写下去!期待您更多的作品!】

      第二封信的字迹则工整许多,透着一股急切:

      【千羽文先生:

      《围观》之后究竟如何了?小林澪找到能理解他的人了吗?他后来怎么样了?万分期待后续!请务必告诉我结局!】

      第三封信的措辞更加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老师!看了您的书,我哭了很久!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奇怪,无法理解周围的人,总是说错话做错事,大家都把我当怪胎!看了小林澪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谢谢您!谢谢您写出了我的心声!】

      祐羽一封封地看下去,心情越来越复杂。

      这些信里,几乎清一色都是好评。读者们热情地表达着对作品的喜爱,将书中角色引为知己,迫切地催更后续,甚至有人在长长的信纸上尽情倾泻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仿佛将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千羽老师”当成了可以信赖的树洞。

      没有尖锐的批评,没有文学技巧上的指摘,只有汹涌的、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情感共鸣与需求。

      折笠祐羽放下最后一封信,沉默地看着那堆厚厚的纸张。它们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个文学荒芜世界里,人们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干渴与孤独。

      她的文字,她那源自个人经历与负面情绪的宣泄,阴差阳错地成了浇灌这片干涸土地的甘霖——尽管她自己觉得这“雨水”的成分颇为可疑。

      人们是真的需要她的文字,需要那些能映照他们内心困境的故事。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既沉重,又带来了一丝微妙的责任感。或许……她可以尝试写点不一样的?不再只是挖掘内心的阴暗与疏离,而是尝试去描绘一些……光亮点的、能给人慰藉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按捺。她重新铺开稿纸,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那些或许存在于记忆角落的、温暖明媚的情感。

      她决定写一个关于“重逢与和解”的故事。主角是一个离家多年、心怀芥蒂的游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回到故乡小镇,与年迈的亲人解开过往心结,最终找到内心宁静的过程。主题是温暖的,基调应该是舒缓而治愈的。

      然而,笔尖落在纸上,流淌出的文字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踩着故乡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路,脚步声空洞地回荡在寂静的巷弄里。空气里弥漫着旧时光腐朽的甜味,混合着谁家晾晒的咸鱼干的气息,令人鼻腔发痒,心生烦躁。

      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潮湿粘稠的苔藓上,滑腻而令人不适。那些所谓温暖的旧日回忆,被时间这面哈哈镜扭曲放大,只剩下光怪陆离的碎片,边缘锋利,稍一触碰就会割伤手指。

      母亲的容颜在脑海里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最后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件无法修补的、令人失望的瑕疵品。而那所谓的“家”,不过是一栋迟早会在风雨中倾颓的老屋,里面囚禁着两个互相折磨、又以折磨彼此为唯一纽带的灵魂。

      和解?他咀嚼着这个词,像咀嚼一颗早已失去甜味的硬糖,只觉得牙碜。所谓的和解,不过是其中一方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得不向无可更改的过去和同样无可更改的对方,举起白旗般的妥协。一种温情脉脉的投降仪式罢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写到这里,折笠祐羽猛地停笔,看着纸上那一片灰暗、冰冷、充满怀疑与疲惫的文字,翡翠绿的眸子里充满了挫败感。

      这和她想写的“治愈系”完全背道而驰!阳光呢?温情呢?释然呢?通通不见踪影,只剩下熟悉的疏离、刻骨的疲惫以及对“温情”本身解构般的怀疑。

      她不死心,将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决定换一个更简单的主题——写一个关于“陪伴”的小故事。主角或许可以是一只猫,和一位孤独的老人。

      这次,她努力构思着猫咪如何用毛茸茸的身体温暖老人冰凉的手,如何用笨拙的追逐扑腾逗乐老人,如何在寂静的夜晚依偎在老人身边发出咕噜声……

      然而,落在纸上的场景却是:

      【那是一只毛色混杂、眼神警惕的流浪猫,瘦骨嶙峋,从不让人轻易靠近。它接受老人放在窗台上的食物,却从不允许抚摸,仿佛那一点点温饱,不足以换取它视为生命的、最后的自由与警惕。

      老人也并不真的需要它的陪伴。他只是习惯了每天投放食物这个动作,如同完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仪式。

      他看着猫狼吞虎咽,心里想的或许是另一只早已死去的、真正温顺亲人的猫,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毫无意义的时日。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流与温暖。一个出于习惯施舍,一个出于生存接受。冰冷的等价交换,覆盖着一层自欺欺人的“陪伴”假象。直到有一天,猫不再出现,老人也只是沉默地看了空荡荡的窗台一会儿,然后像往常一样,转身回到他那更加空旷、寂静的屋里。没有悲伤,没有失落,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

      “……”

      折笠祐羽看着这篇比上一篇更致郁的“陪伴”故事,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

      阳光、温暖、治愈……这些词汇仿佛与她绝缘。她的笔,似乎天生就被设定好了程序,只会也只会剖析阴影、描摹孤独、解构温情。无论她如何试图转向,最终都会滑向那个冰冷而真实的深渊。

      试图强行书写光明,结果不是流于表面、显得虚假抽离,就是立刻被拉回她最熟悉的黑暗领域,甚至让那黑暗因为刻意对比而显得更加浓重。

      她大概……真的没有写“治愈系”的天赋。

      她的根,早已深扎在经历过组织黑暗、见证过无数死亡与背叛、自身亦是非人存在的冰冷土壤里。那里开出的花,只能是黑色的。

      或许,对于这个渴望“光明”的世界来说,持续不断地提供这种冷酷却真实的“黑暗”,让人们看到困境被精准地描述出来、意识到自己并非独行于黑暗之中,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治愈”?

      折笠祐羽看着纸篓里那两个失败的“治愈系”尝试,又看了看桌上那沓厚厚的、充满了痛苦共鸣的读者来信,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强求了。

      既然只会这个,那就……继续写下去吧。

      至少,她的“黑暗”,还能让一些人感到不那么孤独。

      这或许就是她所能做到的,对这个荒芜世界最大的温柔了。

      她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稿纸,钢笔吸饱墨水。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寻找阳光,而是任由笔尖再次滑向那片她熟悉的、冰冷的阴影之地。

      她决定开始一个新的连载短篇。这一次,她将目光投向了更压抑、更绝望的深渊——一个被社会与家庭的恶意彻底压垮的女性,最终以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清算”的故事。

      新篇的名字,她定为——《耻》。

      【石田由美嫁给中山健太郎,是在一个樱花散尽的平淡午后。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双方亲属寥寥数人围坐一桌,吃了一顿算作庆祝的便饭。由美的父母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不断说着“由美就拜托您了”、“这孩子笨手笨脚,还请多担待”。中山健太郎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由美低垂的脖颈,像打量一件新到手的、价格公道的物品。

      新居是中山家一栋老旧长屋隔出的两间,与健太郎的母亲同住。生活的狰狞面目,在新婚第一夜便迫不及待地显露。

      健太郎的动作毫无温情可言,只有粗暴的占有和征服。更令人窒息的是他那张吐着酒气的嘴,贴着由美的耳朵,用最下流、最刻薄的词汇,细致地描绘、点评、羞辱着她的身体反应,她的生涩,她的恐惧,将她最私密的羞耻感赤裸裸地剥开,摊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欣赏一出由他主导的、名为“贞洁”的滑稽戏。

      “摆出那副死人样子给谁看?”他常常在满足后,一巴掌扇在她因屈辱而紧绷的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你爹妈没教你怎么伺候男人吗?还是说,你本来就是个无趣的木头?”

      由美试图向娘家人求助。母亲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话语里却全是劝诫:“由美啊,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习惯了就好。他是你丈夫啊,说什么做什么,你听着就是了。千万别惹他生气,咱们家可经不起折腾……”

      父亲则干脆避而不见。

      亲戚们听闻些许风声,也只是摇头,说着“中山家的男人脾气是差了点,但能挣钱养家就不错了”、“由美性子太软,撑不起家”之类的风凉话。

      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无声地告诉她:忍耐是你唯一的宿命。

      真正的深渊,来自她的婆婆——中山富江。

      富江是个精瘦干瘪的老太婆,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时刻监视着由美的一举一动。她嫌弃由美做饭浪费,洗衣费水,甚至呼吸都是错的。她纵容儿子的暴行,有时甚至会在健太郎打骂由美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添油加醋:“连自己男人都伺候不好,还有什么用?”

      直到某个傍晚,健太郎又一次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将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在由美身上,拳打脚踢之后摔门而出,去找他的酒肉朋友。由美蜷缩在冰冷的榻榻米上,浑身疼痛,耳边却响起富江冰冷的声音:

      “既然留不住男人,守着那点没用的羞耻心能当饭吃吗?”

      富江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由美的额头,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算计:“巷尾那几家小酒馆,正缺你这种看起来老实的女人。反正健太郎也不拿你当回事,不如出去赚点钱贴补家用。放心,我会帮你瞒着他。”

      由美惊恐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富江的眼神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只有赤裸裸的贪婪和冷酷。

      绝望像冰水一样浇灭了由美眼中最后一点光。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甚至失去了感到愤怒的能力。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她被富江半推半就着,梳洗打扮,推入了那条街巷深处弥漫着劣质烟酒和欲望气息的昏暗门帘之后。

      钱,一笔笔沾着屈辱和污秽的钱,流入了富江干瘪的钱袋。老太婆数钱时脸上会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但转头看向由美时,那笑意立刻化为更深的鄙夷和嫌弃。

      “洗干净点,别把外面的脏东西带回来。”她捂着鼻子,像驱赶苍蝇一样对拖着疲惫身躯回家的由美挥手,“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

      由美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皮肤发红破皮,仿佛真能洗掉那深入骨髓的肮脏与耻辱。

      她站在淋浴的水流下,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写到这里,折笠祐羽停下了笔。第一篇的篇幅已经足够。

      故事停留在由美最绝望的瞬间,仇恨的种子已然埋下。冰冷的叙述下,压抑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等待着最终爆发的时刻。

      折笠祐羽看着笔下这个被剥夺了一切、连最后一点身为人的尊严都被践踏殆尽的女人,仿佛能透过纸背,听到她那无声的、却足以撕裂一切的尖叫。

      这篇《耻》,比之前的任何一篇都要黑暗、都要残酷。它直接剖开了父权与社会结构施加在女性身上的暴力与剥削,血淋淋,毫不掩饰。

      她几乎能预见到这篇小说发表后可能引发的争议甚至非议。

      但她还是决定写下去。

      因为这也是“真实”的一种。是这个荒芜世界里,被刻意忽视、被要求“忍耐”的、彻骨的“真实”。

      她将稿纸整理好,准备明天寄出。

      就在折笠祐羽沉浸在那片冰冷的《耻》之世界中,笔尖仿佛还残留着石田由美绝望的寒意时,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伴随着一阵欢快得像小旋风似的脚步声。

      “祐羽姐——我回来啦!”

      几乎是声音到的同时,一个温热的重量就猛地从背后扑了上来,两条胳膊熟门熟路地环住了她的脖子,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脸颊。

      是乱步。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街道的尘土气息和一点阳光的味道,与这间弥漫着无形阴郁的房间格格不入。

      “祐羽姐祐羽姐!”江户川乱步像只找到主人的大型猫科动物,挂在她背上哼哼唧唧地撒娇,“晚上想吃超——级甜的红豆汤!要放很多很多糖!今天跑了超——远的路,乱步大人需要补充糖分!”

      没等祐羽回应,他又立刻切换模式,挺起胸膛(尽管还挂在人家背上),开始得意洋洋地汇报战绩,语气里充满了“快夸我快夸我”的意味:

      “还有还有!今天跟着福泽大叔去处理了一个超级——无聊的案子!说什么仓库里的货物莫名其妙少了,看守的人信誓旦旦说没人进来过,简直笨死了!我一眼就看穿啦!就是那个看守自己偷偷拿出去卖掉的嘛!我都说出来了,他们居然还要惊讶一下才反应过来!真是的,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吗?”

      他叽里呱啦地说完,终于把脸凑到祐羽面前,眯着的眼睛弯成月牙,脸上写满了“我超厉害快表扬我”的理直气壮,仿佛解决这种小案子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依然值得用甜甜的红豆汤来奖赏。

      折笠祐羽被他这一连串的动静从《耻》的压抑氛围里猛地拽了出来。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和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充满了活生生的、闹哄哄的暖意,瞬间冲散了她笔下的冰冷与绝望。

      她甚至能想象出福泽谕吉站在一旁,看着乱步三言两语戳破真相时,那张严肃脸上可能出现的细微表情——或许是无奈,又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她放下笔,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几乎要贴到自己脸上的那张得意洋洋的脸蛋。

      “是是是,乱步大人最厉害了,一眼就能看穿所有笨蛋的谎言。”她伸出手,胡乱地揉了揉他那头总是翘起几根呆毛的乱发,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和一丝如释重负,“好了,快从我背上下来,重死了。”

      “嘿嘿!”得到了预期的夸奖,乱步心满意足,灵巧地跳了下来,但立刻又扒着桌子边缘,眼睛亮晶晶地追问,“那红豆汤呢?要超级甜的那种哦!”

      “知道了。”折笠祐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压得有点发麻的肩膀,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破了个小案子和期待甜食就快乐得像个孩子的天才少年,再想想自己刚才写的那些沉重黑暗的东西,不由得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绝望与希望,冰冷与温暖,残酷的天真与世故的黑暗,如此荒谬又如此真实地交织在一起。

      “走吧,”她拿起零钱袋,示意乱步跟上,“去买红豆。不过年糕不许再剩下了!”

      “知道啦——”乱步拉长了声音欢快地应道,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地描述他理想中那碗红豆汤该有多甜多完美。

      折笠祐羽听着耳边聒噪却充满生机的声音,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也将胸腔里那股因《耻》而凝聚的郁气稍稍排出。

      写作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

      至少此刻,先满足这只人形大猫的甜食需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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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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