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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誓约
那糖藕人还留了一半塞在江昭翎袖子里,带点余温,此刻却存在感极强,烫得灼人。
幼时镜炉前的种种因果复又在江昭翎眼前闪回。
那些影妖被投入熊熊烈火,化成小小丹丸的时候,也会像曾经的那些祭品一样喊出最恶毒的诅咒吗?
陆月暝吞下那颗化影丹的时候,听得见那些刺耳喊叫的回声吗?
……他自己的影子被剥进镜炉的时候,也是如此的目眦俱裂、痛不欲生吗?
江昭翎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
也许是因为好容易在钦天监这帮歹笋里看到一根好竹,却突然发现这棵翠竹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也许是叹息这根烂竹终于还是找上了自己,自己东躲西藏二十年终于还是敌不过这倒霉运命;也许只是喟叹于,一个方才还体贴入微、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秒便面不改色地揭开自己手上的累累鲜血,又摆出一副从来如此、理应如此的,见怪不怪的神态。
十几年里他业已看尽了炎凉世态,甚至自认为能够从中见缝插针地偷鸡摸狗。但此时此刻,他仍然忍不住地觉得,如果世间人竟都是如此,自己应该在十六年前便跳入那森森业火。
江昭翎不语,只是转身向镜室门外走去。身后目光明晃晃得仿佛实质,像一只手拽着江昭翎衣袖。
江昭翎在门槛处停住,一甩袖子,那半个糖藕人从袖中毫不留恋地抛出来。油纸包在空中散开,糖藕人无头的尸身咚一声坠入门口石板。
近日天气古怪得很,前些天下了场诡异的六月雪,这几天的太阳又仿佛淬了毒。
江昭翎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惨白的太阳,又转身回来。
“一条命炼成一个丸子,吃了却只能化影一个月。”
“往后余生,陆大人势必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也就都要这小小影妖拿命来填,是也不是?”
陆月暝神色看不出喜悲:“不是所有化影丹都需性命炼成,钦天监对此自有办法。”
江昭翎嗤笑:“那钦天监还真是神通广大。”
“陆大人气色甚佳,法力深厚,绝非刚刚失影之人。但陆大人方才说是第一次服丹,莫非此前都是顶着无影之身行走钦天监不成?”
陆月暝沉默不语,像一盆冰水浇灭最后的一点念想。
江昭翎足足盯了他十数息的时间,终于泄气地叹息出声。
……是我愚钝,不该奢求一个解释,更不该奢求一个不同道者的清白。
江昭翎复将小五抱起。
“我去拿那面古镜,交由大人付递尚书。我这镜室内的物件,大人看得上眼的也尽管挑去。”
“我还欠大人一个问题,不妨现在就问,我知无不言。”
陆月暝缓缓皱眉。“你……”
江昭翎冷冷道:
“还是说大人此番引我入瓮是另有他求,誓要将我也投入镜炉不成?”
“大人于我还有个救命的恩典,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引颈就戮就是了,只是小五……”
陆月暝神色越来越冷,话音未落,他上前一步,扯住江昭翎手腕。
“你绝不能死。”
江昭翎发狠一挣,却未挣脱。
“我不能死,他们死了就无所谓对吗?”
“有什么区别?”
陆月暝一愣。
江昭翎不是圣人,一群小妖精的死活和他也无甚关系。
他只是从小就知道,森森火焰里众生平等,所有人都是棋子是燃料是祭品。
那是所有人的倒影,所有人的梦魇,所有人之为人的必死的命运。
经年梦魇又开始一遍遍电光火石地掠过,识海里的呓语如诅咒一般一遍遍地重复,循环,生生不息。
无论是十万天兵、十殿阎罗还是十世因缘,皆是高高在上、冷眼俯瞰。一群无情的模糊面目位列高山之上,口中喃喃,尽皆汇成那一个声音,那是个以万物为刍狗的铁律,一种物伤其类的绝望。
那个声音说,轮到你了。
江昭翎手臂微颤,陆月暝感觉到了,又将他手腕握得更紧些,沉声道:“你已经感觉到了……你生而不同,命中注定,躲不掉。”
江昭翎瞪他的眼神冷漠依旧。
陆月暝接着说:“如果不想让无辜者再牺牲,必须由你入这个局。”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但你若真想还完了情与我两不相欠,便答应我一件事情。”
江昭翎腕上十三点夹在二人皮肤中间。圆滚滚的,捂不热,压得人生疼,穗子被方才一番相争弄得凌乱。
“你要好好地,长长久久地活着。”
“你很重要,也很珍贵。”
那神色绝与威胁无涉,更像在等待一个救命的回应。
半晌,江昭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陆大人这话奇怪,若是没这个要求,我还立刻去死了不成?”
陆月暝道:“钦天监盯上你了,你这小院怕是留不住。与我同行,才能护你,好不好?”
……原来如此。
陆月暝伸出左手,竟是对着镜道发了个死誓。
“我向你保证,一不要你赴死,二不伤天害理,三不与天家贵胄同流,四不为我一己之私。”
“我只要你,见所当见,知所当知,言所当言。”
“你答应么?”
一时万籁俱寂,芥子微尘落于镜上,映出万千须弥广大。十三点仍横亘在二人之间,珠子磷火不灭,星星点点,宛如万千命魂浮沉,一颗颗闪耀着未竟之愿,低语不止,生生不息。
江昭翎哑了。
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愣是没想到陆月暝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相识不过两日,这人面目已经颠倒流转不知多少周天,每个侧写都不像假的,又都不像真的。
此时语气轻柔似情话,却又不带半分轻佻,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知道。
……只像是将那顽石般内心掀开一角,作最不值一提、又最惊天动地的剖白。
陆映淮容色带着等待审判般的紧张。江昭翎看着他那近乎孩子气的神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莫名的、神魂被抽走般的疲惫。
但不是笑他。
所有自以为收敛了的愤怒、不甘与怨尤,都在这么个迫近了又远离了真相的时刻倾泻出来。所有赖以生存的飒沓姿态都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在这样一句近乎卑微的誓言面前,束手无策。
他不愿意被牵着鼻子走,无论是被他,还是被命运。
但无论为前者还是后者,江昭翎发现,自己都找不到理由不答应。
江昭翎极轻地笑了一声,手腕一动。这次陆月暝松了力道,任由他收手回去。
“陆大人这个要求……”江昭翎垂眸,理了理被攥出褶皱的袖口,“未免太过便宜我了。”
“活着,背着命运,施着镜术,守着镜道,我一向如此,不消陆大人要求什么。若以此抵账,算是耍赖。”
“所以,”他顿了顿,“这一件不算。”
“我仍欠你一件。”
陆月暝神色微微显出讶异。江昭翎向前一步,陆月暝茫茫然地向后轻轻一躲。
江昭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与你同行,入这个局。”
“但我要一个真相。”
“关于你是谁,你的影子,你的命运。”
陆月暝眼底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松动,最后化为一点柔和的恳切,一层昭然的宽慰,和一场久旱之后的澄明春雨。
他缓缓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答应你。”
彼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场情非得已的山盟海誓将走向怎样的结局。是话本里写的负心汉,戏台上唱的痴情郎,还是最平凡最庸常也最荒诞的一场生存或死亡。
江昭翎只是定定地看他半晌,利落转身,揣着小五走入里间。那道看狗都深情的目光始终追他不放,江昭翎只觉得身后被人放了把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离离野火。
将那面古镜用黑布囫囵裹了,复从里间出来的时候,那束目光一寸未移,好像在他进去这段时间里就这么一直盯着,坐化成一棵经年守候的树。
江昭翎轻咳一声:“我消了小五记忆,又下了道禁制,他应该暂时不会想起……”
“的确不是性命炼成,”陆月暝忽然开口,“……但也确实是残忍的法子。”
“化影丹”三个字,毕竟是一道无言的丘壑,谁也不愿提起,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打着哑谜。
“今晚我仍来这镜阁找你,记得留扇窗户,顺带把那小崽子丢出去。”
……他这小院真成了登徒子翻墙越垣的后花园了。
江昭翎将陆大人送至门口,言笑晏晏,宾主尽欢,尽职尽责地演完这一出四海之内皆兄弟。
既说被盯上了,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呢。
陆月暝抱着古镜,抬腿正要上车,斜刺里突然窜出个人来,布衣装束,头低到地里,手中高高捧着本册子,新印好的,散着浓浓油墨味。
“大人订的话本子送到了。”
江昭翎与陆月暝对视一眼,伸手接过,还未及说些什么,那人就消失在曲折小巷里,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
二人低头看那话本,封皮上赫然写着“双棺记”三字。纸张摸在手里不算劣质,但这三个字却莫名地洇了开来,像抖动,又像血迹,仿佛什么东西行将失控,要喷薄而出。
陆月暝突然一笑:“此书风靡京城,没想到江先生也爱看。我回府时正好路过风生书肆,索性也买上一本。”
江昭翎反应过来,也是一笑:“无聊消遣的玩意罢了,陆大人姑且图个乐呵。”
陆月暝上了马车,向尚书府而去。
最后一个眼神在风中化开,二人都知道,有什么不容置喙、不可更易、不能明言的命运开始了。
……又或者说,这种命运从未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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