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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稿件与喧嚣的战场
返回驻地的路程,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完成。吉普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强调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裂痕。
闫孟一回到驻地,就立刻投入到工作中。他连接上备用电源,将照片导入电脑,开始进行更精细的筛选和后期处理。他的动作专注而高效,仿佛刚才在萨拉赫街区的争吵从未发生。那面带有弹孔的儿童涂鸦墙壁的照片被他放大,仔细调整着对比度和锐度,让那抹残存的色彩与狰狞的弹孔形成更强烈的视觉冲突。那几张挖掘者的照片,他快速浏览后,将其归入“辅助素材”文件夹——构图尚可,叙事性也有,但缺乏他追求的极致张力和艺术性。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用最具冲击力的视觉语言,向远方的读者传达这场战争的残酷与荒谬。
苏淮则瘫坐在行军床上,久久没有动作。笔记本上记录的“阿卜杜勒”、“失踪的弟弟一家”、“徒手挖掘”等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内心。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几个男人麻木而绝望的眼神,听到铁锹(尽管很少)和手与水泥碎块摩擦的沉闷声响。主编要的“废墟下的生命故事”,这就是血淋淋的故事,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仅仅记录,然后离开,这真的足够吗?这和他们所谴责的“冷漠”又有多少区别?
他打开电脑,试图开始撰写稿件。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闪烁,他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一个字。如何用冷静客观的新闻笔调,去描述那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绝望?如何将闫孟那些抽离的、象征性的画面,与这具体而微的痛苦联系起来?他感到一种撕裂感。
“你的文字部分什么时候能好?”闫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他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盯着屏幕上的照片,“我这边图片基本处理好了,可以随时发送。就等你的叙述来搭配。”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恰恰激怒了苏淮。
“搭配?”苏淮猛地抬起头,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有些沙哑,“你要我怎么‘搭配’?用优美的文字去解释你那面漂亮的、有艺术感的破墙?而真正正在发生的、活生生的悲剧,却只是作为‘辅助素材’被轻轻带过?”
闫孟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提供了全面的视觉证据:宏观废墟、细节特写、象征画面、以及你要求的人物活动。你的工作是选择哪些视觉元素需要被强调,并用文字赋予它们上下文和深度。这是合作,苏淮,不是我的照片为你的情感故事做插图。”
“我的情感故事?”苏淮几乎要冷笑出来,“那是真实发生的人间惨剧!阿卜杜勒他…”
“我知道他叫阿卜杜勒!”闫孟突然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不远处其他几位记者侧目,“我知道他失去了家人!我知道他很痛苦!但我们的读者不需要知道每一个阿卜杜勒的名字!他们需要理解的是这场战争如何系统地、大规模地制造千千万万个阿卜杜勒!我的照片展示的是‘如何’,你的文字解释的是‘为什么’!这才是宏观的、有影响力的报道,而不是沉溺于个别的、无法验证的悲伤故事!”
他的话语像冰锥一样尖锐而寒冷。苏淮愣住了,他没想到闫孟并非没有注意到,而是选择了一种他无法认同的“宏观”视角。
“所以…个体的苦难,在你这‘宏观’的视角里,就无足轻重了,是吗?”苏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深深的失望。
“无足轻重?”闫孟重复了一遍,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这个词刺痛,但他迅速恢复了冷静,“不。是效率问题,是传播问题,也是…生存问题。如果我们每一个个案都投入全部情感,我们早就崩溃了。保持距离不是冷漠,苏淮,是职业要求,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坦诚。
说完,他不再看苏淮,转回身继续工作,仿佛刚才短暂的激动从未发生。
苏淮呆坐在那里,闫孟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回荡。“自我保护”?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过闫孟的冷静。他一直认为那是天生的冷漠或职业投机。但现在,他隐约感觉到,在那冰冷的外壳下,或许也隐藏着不愿示人的波澜。
这种隐约的认知,并没有立刻化解他的愤怒和分歧,但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埋进了心里。
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深吸一口气。他无法改变闫孟的工作方式,也无法立刻拯救阿卜杜勒。但他可以记录。他开始打字,不再试图写得“客观优美”,而是尽可能真实地记录下他在萨拉赫街区的所见所闻,记录下阿卜杜勒的故事,记录下那种徒手挖掘的无力感。他决定,即使最终报道只能采用一小部分,他也要先完整地记录下来。
当他开始专注于讲述故事本身时,之前的阻滞感反而减轻了。键盘的敲击声和闫孟鼠标的点击声,在角落里形成了某种奇特而沉默的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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