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里的凡人歌

作者:秦海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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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逃道?不归路


      “来,喝两杯,天实在太冷了!”昏黄的灯光下,一小桌加一暖炉,围坐两个着黑衣的男人,臂上的反光条在推杯换盏间上下晃闪,他们是服装批发市场里值夜的保安。

      此时,不远处篷布围拦的货物堆里,一双饥渴的眼睛,正跟着保安的动作深咽一口,冻得干裂的嘴唇,呼出的白气,喷在两只不同颜色的破旧毛线手套上,紫色的食指头探出半截,两手频繁的上下搓着,头顶着太阳帽,脸颊瘦削,鼻子高挺,胡渣凌乱,围着一条暗蓝色围巾——两条裤腿从后颈搭拉下来,在下巴交叉打结。

      海东就这样蹲守着,等两个保安吃饱喝足睡去,再偷偷去收拾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

      整个服装批发市场里充斥着染料和霉味混在一起的怪味。

      “你听,东门那边是不是有声音?”一个保安突然停杯。

      “你别吓我!”另一个抖灵了下。

      “是有声音,过去看看!”警觉而老道的口气。

      海东转看他们说的东门,一道手电筒光束切过天花,紧跟着是几句窸窸窣窣的人声,是有人进潜来了!

      “什么人在哪儿?!”保安厉声喊道。

      “呼,呼,砰,啪,啪…”几条杂乱黑影,几串急速脚步,两声划过空气的风声,两具身体倒在碎布堆中。

      “快点,把他们绑好了!”一个粗嗓子低沉道。

      几个人合拖动,捆绑住两保安,动作娴熟利落。

      “妈的,抢劫呀!”海东顿觉不妙,蹲麻的双腿因紧张,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生硬的帆布不合时宜的发出“刺啦”声!

      粗嗓子左手指竖鼻下“嘘”,右手划手示意同伙包围声源处。

      海东左右瞄看,几根钢管的反光,上下交叉划过黝黑的货廊。

      “越怕越死!狭路相逢,勇者胜!”一个声音醍醐灌顶——那是父亲每每讲述朝鲜战场故事的慷慨总结陈词!

      海东自知躲匿不及,霍地站起身,掀开两边合拼的帆布,如春笋破土而出!

      围攻而来的四五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冒头,吓愣住,腿后撤一步,钢管齐刷刷横架在胸前,自觉的摆出了战斗姿态,条件反射后的应急,看得出来是打架的经验老手。

      海东慢慢举起手:“我就找个地方睡觉,什么也没看见。”

      说话间,五个人已合围过来,圈成个半圆。他们的眼神,让海东想起厂里的野狗——饿极了,还透着凶。

      “睡觉?”粗嗓子冷笑,“这地方是你能睡的?”两手指头做了个下手动作!

      电光火石间,海东懂了,这些人不担心他看见,是要把碍事的人都清走。

      最先挥棍冲上来的人,被海东一个偏头侧身躲开,顺势背后一掌推,那人啪的撞在铁架子上,闷哼一声扑倒地,嘴里哼哈着。多年打架的实战老底子,让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

      又一个人扑过来,海东抓住对方手腕,反手一扭,夺过钢管,顺手一抡,“咔嚓”一声骨折响,在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剩下三个人一起上。海东后背挨了一棍,隔着棉衣闷声,透过肩胛骨,心口猛地发闷。可这疼反倒把他的凶劲激出来了。他顺势低头弓背,反转身,抢过棍子横扫过去,钢管结实敲在侧膝盖处,一人应声倒地。

      双手抓紧钢管,向上斜捅了其中一个的胸口,一个闷声,嘴里“嗯”声,剧痛下蜷缩栽倒一边。放开上抓的左手,右手向上抡鞭,一道弯月,划过粗嗓子的颈围巾,随着围巾被扯出,粗嗓子应声倒贴帆布棚,滑地晕了过去。

      不到半分钟,五个人全躺在地上哼哼。

      海东喘着粗气,手里还攥着钢管。这时,暗处传来鼓掌声。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和这地方格格不入。四十多岁,头发上了摩丝特油亮,梳得一丝不苟。

      “好身手!”他先说了口地道粤语,又换成带口音的普通话,“哪儿来的?”

      海东握紧钢管,警惕地盯着他,不说话。

      男人笑了笑,扔过去一包双喜烟:“人叫坤哥。你打的,是我的人。”

      海东空中接过烟,闻了下,没抽。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能决定他是横着出去,还是站着离开。

      “要活干吗?”坤哥问得直接,“管吃管住,总比你睡布料堆挨饿强。”

      海东扫了眼地上哼哼的几人,确认没有战斗力后,又看向坤哥:“干什么活?”

      “看场子。”坤哥笑里有话,“就像你刚才干的那样。”

      “哐啷,哐啷…”钢管掉地,滚动的声音,在幽深的批发市场里不停回荡。

      那晚,海东睡在了小旅馆的床上。半年来,头回有屋顶有墙,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却比睡在最软的布料堆里还不踏实。

      记忆止不住往上涌。他想起送走三弟海忠的那天,火车站满是泡面和汗味。海忠昏昏沉沉靠在他肩上,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还债,为了活命。

      “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人牙子数着钱说,那贪婪的眼神,让海东不忍直视。

      他拿了钱,跳上南下的火车,一路上吐个不停,分不清是晕车,还是心里的罪恶心在闹。

      到了广州,刚下火车就被扒掉了所有钱,痛恨却无奈,那个年代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介绍信,想找份糊口的工作都很难。只能在车站偷偷帮人搬点货物,为一块钱能跟人打架;捡别人扔的盒饭,补点口粮;钻车站,混商场,蹲通道,睡批发市场,这一路,流落街头四个字也未能概括全貌,直到今晚。

      坤哥的“活”不难:看批发市场的几个仓库,防小偷,更要盯着,不让人不交“管理费”就做生意,也做小偷,专“偷”不交费的。

      海东很快显出了用处。不光是能打,更因为他身上有种天生的威慑力——那双眼睛里,有亡命徒才有的狠劲。

      三个月后,坤哥带他去见个人。

      “兰姐做房地产的,”坤哥在车上说,“要个可靠的人,处理‘麻烦事’。”

      海东沉默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高楼。此时的广州变化是真快,到处是起重机,工地像春笋似的冒出来。

      兰姐四十出头,保养得好,坐在高档茶楼的包间里。她打量海东,像看一件商品。

      “听说你挺能干。”兰姐递过一杯茶,“我要个项目经理,管拆迁的。”

      海东接过茶杯,不懂为何找他——他连项目经理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第二天他就懂了。所谓“拆迁”,就是让不愿搬的住户,改主意。

      海东头号任务在五羊村老城区。八户人不肯搬祖上传下的房子,开发商没耐心了。

      那天清晨,海东带十个人站在巷口,推土机在身后轰隆隆响。

      最先冲出来的是个老人,举着菜刀:“谁敢动我的房!我跟他拼命!”

      海东上前一步用蹩脚的粤语:“老爷纸,补偿款不少,别让大家难做。”

      “不少?”老人啐了一口老痰,“那点钱够买什么?半个铺面都买不了!这是我祖宗的房!”

      “这是国家开发的项目!哪个敢阻拦,哪个就违法!”海东学着兰姐叙述,自动抬高了此次行动意义。

      海东面无表情地挥手。两个人上前架住老人,其他人往里冲。

      哭声、骂声、东西碎掉的声音混在一起。海东站在巷口,点了支烟。面部冷静。但心跳久久不能平稳,手抖了一下。有时,人要是已经在地狱里,就不在乎再往里走几步。

      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求你,给我两天,孩子还发烧呢!”

      海东看着那孩子,两三岁,脸通红,显然烧得厉害。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海儒小时候发烧,父亲整夜不睡,用毛巾给他敷额头。那时的自己,无法体会生病孩子的需要,只觉得父亲的偏心偏爱!

      “明天。”他听见自己说,“最多给你到明天中午。”

      女人连连磕头,抱着孩子踉跄着跑回去。

      那晚,兰姐请海东吃饭:“坤哥没说错,你是块好料。”

      海东喝了不少酒,却越喝越清醒。兰姐的手,不知啥时搭在了他结实的大腿上。那一夜,初尝人事的海东,恍惚间有了点儿时的暖意,可这感觉一闪就没了。

      四个月后,海东搬进了兰姐给的一室一厅。他管的拆迁区越来越大,手下有二十多人。兰姐说,再干完一个项目,就让他正式管个分公司。

      这个项目,是城郊的建材厂。厂长姓刘,是个精明的中年人,非要两倍补偿款。

      “按老规矩来。”兰姐送他出门时说,眼神冷得很。

      海东带人到的时候,刘厂长正站在厂门口,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工人。

      “我说了,不给够补偿,绝不搬!”刘厂长喊。

      海东笑了笑,这种场面见多了。他挥手让手下上,工人也举起铁锹棍棒。

      眼看要打起来,海东突然盯住了刘厂长手腕上的表——老式上海表,表盘上有道明显的划痕。

      记忆像闪电劈过来。一年前,他跟人合作小生意,谈好这建材商的定金,可合伙人拿了定金后自个跑了!那建材商手上就戴着这样一块表。

      海东脚步顿住了。刘厂长也从他脸上看出了啥,眯起眼仔细打量他。转头跟个手下说了句话,那人跑回厂里。

      “是你?”刘厂长的声音气得发颤,“骗我三万定金的混蛋!”

      海东往后退了步,想躲避,可晚了。

      “警察马上到!”刘厂长盯着他狞笑,“把他们围起来,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

      海东脑子飞快转。不能被抓,一旦被抓,所有事都会露馅——不光是骗,还有拆迁时的暴力,甚至可能扯出海忠的事。

      他转身想跑,可围着的人寸步不让!自己这边的人也都愣住了,听到警察这个词,心里也都慌,等海东下令!

      海东,此时也不想连累他人,更不想连累兰姐!

      僵持不久,警笛声已经从远处传来。

      三天后,海东因诈骗和故意伤害,被判了两年。兰姐没派人来救他,连看都没来看一眼。他判刑那周,有人看见兰姐挽着个年轻男人进了高档餐厅,那是新的“项目经理”。

      监狱里的日子,又长又闷,等待海东的是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里头的人最讨厌骗子!

      海东不跟人说话,每天机械地干活。夜深人静时,就想起家里人。父亲又气又失望的眼神,海南怯懦的样子,海康天真的笑脸,还有海忠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满是信任,一点不怀疑哥哥会带他去吃答应好的那碗米粉。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入狱第二周,十四岁的弟弟海南,扒上了南下的火车。

      海南缩在煤堆里,火车轰隆隆穿过黑夜。他记得大哥托人捎来的话:“广东遍地是黄金,弯腰就能捡。”

      可当海南终于在广州火车站跌跌撞撞爬下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喘不过气。人潮像潮水般涌来涌去,没人多看这个满身煤灰的少年一眼。

      他在火车站逛了三天,问遍了看着像工作人员的人,见没见过一个叫秦海东的广西青年。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不耐烦的驱赶。

      第四天,海南饿得头晕,不得不离开车站找吃的。他在错综复杂的街上迷了路,高楼像巨人似的俯视他,霓虹灯刺得眼睛疼。

      在一个小巷口,海南看见个老人捡垃圾桶里的剩饭。那一刻,他突然想起继母莫月晴。虽说她总把难得一见的肉多分给自己孩子,可从没让他真饿过肚子。每次吃饭,量再少,也总有一碗粥放在他面前。

      父亲严厉的脸,也变得亲切起来。那些因逃学挨的打,现在想起来,竟是种牵挂——至少父亲还在乎他成不成器。

      海南蹲在路边,眼泪混着脸上的煤灰,流成黑印子。他想起海儒和海康,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总跟在他身后叫“二哥”。想起海忠被拐的前一夜,还偷偷分给他半个烤红薯。

      “我想回家。”他对着陌生的街道轻声说,可回家的路,早被千山万水隔开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瓷器厂宿舍,秦继明蹲在门口抽烟,烟蒂堆了一地。

      覃明涛刚从广东回来,带来的消息让人失望:“没找着海南,海东也像凭空没了似的。”

      莫月晴在屋里重重放下碗筷,话语刻薄见血:“找什么找!都成年了!有本事跑,没本事活?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他大哥一个样!”

      秦继明攥紧拳头猛地站起来,莫月晴下意识后退,以为要挨打。可丈夫只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苦,让她闭了嘴。

      “我再托人打听。”覃明涛拍了拍秦继明的肩,“俩孩子,总会有消息的。”

      秦继明点点头,目光望向巷口。那里,六岁的海儒正被几个孩子围着起哄:

      “人贩子的弟弟!你哥是卖小孩的!”

      海儒站在那儿,小拳头和牙齿一样咬得紧紧的,腮帮鼓起,不哭也不跑。最大的那个孩子推他时,他突然扑上去,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胳膊。

      惨叫声里,秦继明冲过去拉开俩孩子。被咬的孩子家长闻声赶来,指着秦继明的鼻子骂:

      “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你们秦家,尽是些流氓混混!”

      秦继明不说话,只紧紧抱着小儿子。海儒在他怀里发抖,眼神却倔得很,像极了年轻时的秦继明。

      那晚,秦继明头回主动教海儒认药。

      “这是甘草,”他拿出一片干根茎,“能调百药,让苦药变能咽下去。”

      海儒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做人也得这样,”秦继明声音低沉,“日子苦,但要学会在苦里找点儿甜。”

      海儒认真点头,小手抓那片甘草放嘴里尝,还真有点甜。小小的心里,悄悄生了个念头:总有一天,要让秦家不再被人叫“流氓混混”,要让父亲能挺直腰杆走路,要让所有嘲笑他们的人,都另眼相看。

      窗外,风呜呜地吹,像远方游子在哭。

      人间最远的路,不是山水相隔,是明明想回家,却再也找不着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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