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酆六天

　　唐文竹拱手道谢时，胸口的灼痛感彻底消散，连带着之前被画笔刺穿的伤口也开始发痒——那是神魂与肉身正在同步愈合的征兆。他抬眼看向石屋外，晨光透过雾气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却莫名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翳。

　　“不必谢我。”无妄将装草药的竹篮收进石缝，孩童模样的脸上少见地没了笑意，“你解了画魂的因果，也算帮我清了谷中一桩执念。但接下来要见的‘石魂’，比水鬼和画魂都要棘手——他的因果里，藏着三十六条人命的怨气，还有他自己亲手刻下的诅咒，稍有不慎，你我都要被卷进赎罪崖的阴煞里。”

　　“赎罪崖？”唐文竹心中一凛，下意识握紧了怀中的羊脂玉佩，玉佩的白光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在呼应他的不安。

　　一旁的船家听得脸色发白，搓着手小声道：“公子，那……那石魂是不是很凶啊？要不咱们再休整几日，等你身子完全好透了再去？”他昨夜守在石屋门口，隐约听到崖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混着风声像极了鬼哭，吓得一夜没敢合眼。

　　无妄瞥了船家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黑石，递了过去：“这是‘镇煞石’，戴在身上能挡些阴邪，你留在石屋待着，赎罪崖的怨气不是你能承受的。”说完，他转身拎起墙角的藤筐，里面装着几株泛着银光的草药，“走吧，趁着晨光最盛，阴煞最弱，去见温易。”

　　唐文竹跟着无妄走出石屋，谷中的雾气比昨日更浓，脚下的路渐渐被黑色的岩石取代，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鞋底摩擦碎石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着地面。越往谷深处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浓，混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突然传来“咚——咚——”的凿石声，沉闷而有规律，像是有人在硬生生凿着山崖。唐文竹抬头望去，只见前方矗立着一座陡峭的悬崖，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刻痕都深嵌进岩石里，凑近些看，赫然是一个个“悔”字——有的字刻得歪歪扭扭，笔画间带着颤抖；有的字却入石三分，边缘泛着黑红色的印记，像是用鲜血染过。

　　“那就是赎罪崖。”无妄停下脚步，指着崖顶的身影，“上面的就是温易。”

　　唐文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崖顶坐着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的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石凿，正一下下凿着崖壁。每凿一下，他的身体就会透明一分，凿下来的石屑落在空中，竟化作一缕缕黑色的雾气，顺着崖壁滑下来，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漩涡，转瞬又消散不见。

　　三人沿着狭窄的石阶往上走，石阶两侧的岩石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凝固的血，踩上去滑腻腻的，唐文竹低头一看，发现岩石的缝隙里竟嵌着细小的骨渣，有的还带着未腐烂的布条碎片。

　　“这些是……”他刚开口，就被无妄抬手制止了。

　　“是当年和温易一起修陵墓的工匠。”无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贪官怕他们泄露陵墓的秘密，完工后就把所有人都杀了，尸体扔进崖下的乱葬岗，骨头被风雨冲蚀，嵌进了岩石里。温易死后化作石魂，每日凿‘悔’字，就是在替那些工匠赎罪。”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崖顶。温易像是没察觉有人来，依旧埋头凿着石面，石凿落下的声音在空旷的崖顶回荡，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唐文竹看清了他的模样——面容苍老，皱纹像刀刻般深刻，双眼布满血丝，却没有一丝神采，只有在凿下“悔”字最后一笔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痛苦的光亮。

　　“温大叔。”唐文竹轻声唤道。

　　温易的石凿猛地顿住，凿尖在“悔”字的最后一笔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刻痕，火星溅起，落在他的手背上，竟直接穿透了他透明的魂体。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唐文竹身上，沙哑的声音像是磨过砂石：“又是来劝我的？不必了，我罪孽深重，只有凿到魂飞魄散，才能抵偿万分之一。”

　　“你的罪孽，不是靠凿字就能化解的。”唐文竹往前走了一步，羊脂玉佩的白光微微亮起，照亮了温易身边散落的石屑，“无妄大人说，你当年是被贪官逼迫，才在陵墓里刻下诅咒？”

　　温易的身体猛地一颤，石凿“当啷”一声掉在崖壁上，滚到唐文竹脚边。他双手抱住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逼迫？是！是被逼的！可我还是刻了！我亲手在陵墓的主梁上刻下‘满门抄斩，断子绝孙’的诅咒，我看着贪官一家死在我面前，却忘了那些工匠……他们只是想赚点银子回家养家，我却连让他们活着离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崖壁上的“悔”字像是被激活了一般，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刻痕往下流，像是崖壁在流泪。唐文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转头看去，只见崖下的雾气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皆是穿着破旧的布衣，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没了头颅，空洞的眼眶朝着崖顶望来，口中发出无声的嘶吼。

　　“小心！是工匠的怨魂！”无妄低喝一声，从藤筐里取出一株银光草药，捏碎后撒在唐文竹周身，草药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那些人影才稍稍后退了些，却依旧在雾气中徘徊，不肯散去。

　　温易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水，却在接触到那些人影时，眼神变得更加绝望：“你们看，他们在找我索命……我活该……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看到他们被士兵砍头，看到他们的家人在乱葬岗哭着找他们的尸体……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骨头在石缝里咯吱作响，那是他们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

　　唐文竹心中一痛，蹲下身，捡起脚边的石凿，递到温易面前：“温大叔，凿字不能让他们安息，也不能让你赎罪。你当年刻下诅咒，是为了保护妻儿，可那些工匠的心愿，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家。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陵墓里把他们的尸骨找回来，好好安葬吗？”

　　温易的手颤抖着，却没有去接石凿：“陵墓……落魂峰的陵墓……那里有贪官的阴魂守着，还有我刻下的诅咒，进去就是死路一条……我试过，我每年都去，可每次都被阴魂打回来，魂体越来越弱……”

　　“我陪你去。”唐文竹将石凿塞进他手中，掌心的白光顺着石凿传递过去，温暖的力量让温易透明的手稍稍凝实了些，“我有三天血脉之力和羊脂玉佩，能挡阴邪。只要能找到工匠的尸骨，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去得。”

　　无妄在一旁点了点头，从藤筐里取出三张黄色的符纸和一小截黑色的香：“这是‘驱煞符’，贴在衣襟内侧；这是‘寻骨香’，点燃后能跟着尸骨的怨气走。陵墓的入口在落魂峰北麓，被一棵老松树挡着，树下有块刻着‘镇国侯’的残碑。记住，陵墓里的甬道有翻板陷阱，只能踩刻着‘工’字的石板走——那是工匠们当年偷偷留下的记号，怕自己走岔路。”

　　温易看着手中的石凿，又看了看崖下徘徊的怨魂，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缓缓站起身，握紧石凿，朝着唐文竹点了点头：“好……我带你去。但你一定要小心，贪官的阴魂被诅咒滋养了这么多年，已经变得极其凶戾。”

　　三人沿着崖壁下的小路朝着落魂峰走去，越靠近落魂峰，雾气就越浓，甚至能听到雾气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着工匠的咳嗽声、说笑声，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队伍在前方赶路。可仔细一听，那些声音又变得凄厉起来，像是被烈火焚烧时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陵墓里的怨气在作祟。”无妄边走边解释，“当年修陵墓时，工匠们被关在里面，日夜劳作，有的被累死，有的被打死，怨气积在里面散不去，就化作了这些幻听。”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树干上布满了苔藓，像是覆盖着一层绿色的尸衣。树下果然有一块残碑，上面“镇国侯”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凑近一看，竟是一个个工匠的名字，有的名字被划掉了，只剩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这是我偷偷刻的。”温易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想记住他们的名字，等以后有机会，告诉他们的家人，他们不是逃犯，是被害死的。”

　　唐文竹蹲下身，抚摸着碑上的名字，指尖能感受到刻痕里的阴寒。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驱煞符，贴在残碑上，符纸瞬间泛起金光，碑身上的阴寒之气消散了些。“我们进去吧。”

　　温易走到老松树后，用力推开了一块看似普通的岩石，岩石后赫然出现一道石门，石门上刻着八卦图案，每个卦象的边缘都泛着黑色的雾气，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上面爬动。唐文竹按照无妄的指引，找到“坎”位卦象，将羊脂玉佩贴在上面，白光注入，卦象缓缓转动，石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巨兽被唤醒，缓缓打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唐文竹忍不住捂住口鼻，只见石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刻着许多图案，皆是贪官生前的奢华生活——他坐在高台上，看着舞女跳舞，手中端着酒杯，脚下踩着跪地求饶的百姓，画面栩栩如生，却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贪婪与残暴。

　　“小心脚下。”温易走在最前面，手中的石凿在地面轻轻敲击着，“翻板陷阱就在这些石板下面，踩错一步，就会掉进装满毒刺的坑洞。”

　　唐文竹和无妄跟在后面，踩着温易标记出的“工”字石板往前走。甬道里静得可怕，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和温易敲击石板的声音，偶尔能听到甬道深处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暗处滴血。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动。唐文竹握紧羊脂玉佩，白光暴涨，照亮了前方的路——只见甬道的地面上，竟爬满了黑色的虫子，它们长着人的指甲，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石板上，朝着三人爬来。

　　“是尸蛊！”无妄低喝一声，从藤筐里取出一把银色的粉末，撒在地上，粉末遇虫瞬间燃烧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虫子被烧得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是贪官的阴魂用工匠的尸骨养的，专门用来对付闯入陵墓的人！”

　　温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中满是愧疚：“是我……是我当年没阻止他们……他们把工匠的尸骨磨成粉，用来养这些蛊虫……”

　　唐文竹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找到其他工匠的尸骨要紧。”

　　又走了一段路，甬道突然变得宽敞起来，前方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石门上刻着一头狰狞的恶鬼，恶鬼的口中衔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眼中泛着红光，像是活的一般。

　　“这是主墓室的门。”温易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贪官的棺材就在里面，还有……还有十二具工匠的尸骨，他们被混在石料里，埋在棺材的东侧，那里有他们偷偷刻的‘家’字。”

　　唐文竹深吸一口气，将寻骨香点燃，插在石门旁。香烟缓缓升起，在空中化作一道细细的红线，朝着石门内延伸而去。他将羊脂玉佩举在胸前，白光化作一道利剑，朝着石门上的恶鬼刺去——“砰”的一声巨响，恶鬼的头颅被白光击碎，石门缓缓打开。

　　主墓室的中央放着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棺材上刻着精美的花纹，却布满了黑色的雾气，阴煞之气正是从棺材里散发出来的。棺材的东侧，果然有一块刻着“家”字的石板，石板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骨骼的碎片，有的碎片上还缠着生锈的铁链，显然是工匠们被囚禁时留下的。

　　唐文竹按照寻骨香的指引，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小心地挖掘着地面上的泥土。泥土很松软，还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挖了没几下，就露出了一具完整的骸骨——骸骨的手指骨上还戴着一枚粗糙的木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李”字，想来是工匠的家人所赠。

　　“是老李……”温易的声音哽咽着，“他当年四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岁，他说等陵墓完工，就回家给孩子买糖吃……”

　　唐文竹心中一酸，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骸骨包裹起来，放入藤筐中。就这样，他按照寻骨香的指引，一共挖出了十二具骸骨，每具骸骨的身上都有不同的痕迹——有的骸骨的肋骨处有明显的刀伤，有的骸骨的头骨碎裂，还有的骸骨的手脚骨被铁链磨得光滑，显然是被长期囚禁折磨致死。

　　就在唐文竹包裹最后一具骸骨时，棺材突然发出一阵“咚咚”的声响，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棺材盖。他心中一凛，握紧了羊脂玉佩，警惕地看着棺材。只见棺材盖缓缓抬起，一道黑色的雾气从棺材里飘了出来，在空中化作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影——他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正是那位贪官的亡魂。

　　“大胆狂徒，竟敢闯入本官的陵墓，打扰本官的长眠！”贪官的亡魂怒吼道，声音中带着一股浓烈的阴煞之气，震得整个墓室都在颤抖，“当年温易刻下诅咒，害本官满门抄斩，今日本官就要拿你们的魂体来祭我全家！”

　　说罢，他猛地抬手，无数黑色的雾气朝着唐文竹射来，雾气中夹杂着无数细小的骨头，像是一把把锋利的针。唐文竹早有防备，将羊脂玉佩向前一推，白光暴涨，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黑色雾气。

　　“你残害百姓，滥杀无辜，死后还有脸在这里作威作福？”唐文竹冷哼一声，调动三天血脉之力，白光化作一道利剑，朝着贪官的亡魂射去，“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让你魂飞魄散！”

　　白光击中贪官的亡魂，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亡魂的身体瞬间被白光笼罩，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不——我不甘心！我是镇国侯，我有权有势，你们这些贱民，凭什么杀我！”贪官的亡魂在白光中挣扎着，身体却在一点点消散。

　　温易看着贪官的亡魂，眼中满是愤怒，他举起石凿，朝着亡魂掷去：“你这个畜生！我当年就该把你碎尸万段！”石凿穿过亡魂的身体，却只激起一缕黑烟，温易的魂体也因此变得更加透明。

　　“温大叔，小心！”唐文竹连忙将他拉到身后，继续调动血脉之力，白光的力量越来越强，贪官的亡魂终于支撑不住，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棺材上的黑色雾气也随之消失，主墓室里的阴煞之气渐渐稀薄。

　　解决了贪官的亡魂，唐文竹松了一口气，他抱着装有十二具骸骨的藤筐，转身朝着甬道走去。可就在他走到甬道入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那些被安葬的工匠骸骨竟从藤筐里爬了出来，它们的骨骼上泛着黑色的雾气，空洞的眼眶朝着唐文竹望来，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怎……怎么回事？”船家留在石屋，此刻主墓室里只有唐文竹、无妄和温易三人，无妄也皱起了眉头，“是诅咒的余威！温易当年刻下的诅咒不仅针对贪官，还牵连了所有进入陵墓的人，包括工匠的尸骨！”

　　温易看着爬起来的骸骨，眼中满是绝望：“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们……”

　　“别慌！”唐文竹从怀中取出林青赠予的魂息，捏碎后，一股温和的墨香瞬间弥漫开来，魂息化作一道金光，笼罩在骸骨上，“林青的魂息是画魂所化，能安抚怨气！温大叔，快跟它们道歉，告诉它们你会带它们回家！”

　　温易如梦初醒，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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