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魄

　　烛火芯子噼啪作响，灯影摇晃，一人执笔伏案作画，勾勒着一双眉眼。

　　笔过处，墨留痕，秋波流转的凤眸跃然纸上，这是一双含笑的眼，卧蚕弯弯。而在另一边的宣纸上，有着另一双眉眼，亦是凤眸，却是冰冷无情，叫人望之生畏。

　　笔被无咎轻轻搁置在砚台边，笔头轻触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随即抬眸，目光落在墙角处那副画上，画中人一身玄袍，乌黑的长发如泼墨般散开，周遭暗红火焰腾腾升起，虚影纠缠在一起，扭曲的藤蔓破开焦黑的大地钻出，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画上脸间的虚无，空洞又诡异。

　　他眼神沉沉，如浸在水里的墨汁，千回百转下藏着波涛。

　　廊外风铃叮当脆响，无咎敛去神色，眼神飘向窗外，带着几分被惊扰后的茫然，望向声音的源头。
　　云鹤在饲喂飞来的羽禽，翅膀扇动时云雾流转，牵动风铃晃动。

　　——

　　天晕着淡淡的青，细雨淅淅沥沥的下得缠绵，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穿林而过时，水露沾湿衣襟，带着沁人的凉意，周身被绿意包裹，远远瞧见竹林拐角处立着间茶水铺子，竹帘半卷，茶水蒸腾而出的香气绕着竹枝，晕开在雨雾连天的半空。

　　茶水铺子的角落里，一青色长衫男子一手端着茶盏，指尖轻叩桌面，袖口随着手臂动作轻轻晃动，隐约露出袖内的那把乌木折扇。

　　面前的茶碗里茶汤清亮，雾气慢慢攀上他的鼻尖，他正轻嗅那抹馥郁。
　　身旁的小女孩扎着双丫髻，头上只有一支素银小簪，脖子上一枚平安扣青翠极了，靛蓝色裙裾铺开在竹凳上，正用手跟着蒸腾的热气绕圈圈。

　　她望着滴水的竹帘，有些懵懂：“谢大哥，我们是在等人吗？”

　　谢旸思闻言侧头看她，嘴角噙着笑，“你很聪明，猜猜我们要等的人是什么样。”
　　阿楠双手撑着头，看了看谢旸思，又看了看屋外泥泞的湿地，思考时一双眸子转转悠悠的，樱桃唇嘟着，十分可爱。
　　良久，她“嘿嘿”一笑：“阿楠猜不出那人会是什么模样，但阿楠觉得，那人定是个女子。”

　　谢旸思抬手替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点了点头，通透的琉璃眸子里映着山雨与茶烟，

　　“他们马上就到了。”

　　地上的泥被雨水润得软塌塌，马蹄踏下去便会陷出小坑，不一会儿，凹凼里积满水，倒映着灰蒙蒙的阴云天。

　　三人打马路过这竹林，青烟瞧见前方拐角有间茶水铺子，登时喜笑颜开朝着一旁的燕淮挑着眉：“师姐！那边有个茶铺，咱先去躲躲雨吧！”

　　燕淮听他那么一说，挺身朝前望去，见青烟所言极是，也是赞成：“这泥地实在难走，就听你的，先躲躲雨。”

　　他们一前一后停在茶铺前，燕淮翻身下马，刚一下地，鞋底就糊上一层软泥，沉甸甸的，她将怀前布袋拢了拢，青铜匣子贴近胸膛，她觉着有些刺痛，便又移了移那匣子，那感觉才消去了些。

　　店内打杂的布衫小哥一看来人了，便弓着背小跑出来，脸上堆着笑：“这位姑娘要吃点什么啊？”

　　燕淮将滴着雨水的蓑衣挂在了一旁，觉着背后没了动静，侧目瞥去，两个师弟正费力地拽着陷进淤泥的马蹄，那马儿有些躁动，鼻子一直打着响声，后蹄也在来回踏动，见师姐看着他们，两人讪讪笑着，这场景让她有些不禁，笑意在唇边绽开，收回目光对那小哥点点头：“一壶热茶，有劳。”

　　她刚抿上一口茶水，青烟走进来，他后面跟着的磊石裤脚全是泥块，青烟边笑边倒茶：“师姐，你不知道，磊石拔那马蹄子太用力，泥水溅了一脚，要不是我拉着他，他都坐在水洼里了。”这动静影响了周边两桌茶客，纷纷侧目瞧着他们。

　　磊石眼神耷拉，有些闷闷。

　　燕淮鼻翼轻轻动了一下，唇角不住的往上，笑意早已蔓延开来，只是没笑出声，掩面摇头。

　　殊不知，发生的这一点事全被谢旸思看了去。

　　折扇敲着掌心，好不惬意。
　　他眼帘半垂，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戛然而止，散进茶香芬芳中。

　　燕淮抿了抿唇，抬眸侧望，四目相对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怎么在这？

　　谢旸思见他苦苦等待的主人公望了过来，摇摇扇子缓步走上前去，阿楠一双水灵的圆眸就盯着他的背影眨巴眨巴。

　　“好巧啊这位姑娘，在下谢旸思。”他身姿颀长，微微俯身致以一礼，青衫袍角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一隅方寸之间，被他撑的开阔了些。

　　燕淮一只手不动声色地下移至腿鞘，按住那刃柄，鸦睫轻颤敛去先前神色，唇角弯起了一个礼貌的弧度，自我介绍着：“在下姓燕。”

　　她偏头瞧了一眼半卷竹帘外的烟雨秋色，“这秋雨不停，泥地湿滑，先生是要去哪儿？”

　　“我心愿归何处，我便去往何处。”声音清冽，一字一字娓娓道来。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姑娘又是要去哪里？”

　　燕淮心头一动，眸中光影闪烁，已是了然：这是想来套她的话啊，也不知此人底细是何，是该小心应对。

　　“吾亦是。”

　　谢旸思爽朗笑声从喉间释出，眼角眉梢处都沾着愉悦，连带着双肩抖动，开朗明快，他当然知道对方不想告知于他，于是撑着桌沿顺势落座在一旁。

　　“原来谢某与姑娘如此有缘，甚好，甚好。”他自顾自的斟上一杯茶，看雨落竹间，“那不若我等同往？”语罢，谢旸思凝眸望向面前身着短打劲装，细眉微蹙的女子，细碎的光在一双桃花眼底漫开来。

　　雨滴荡开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青烟和磊石一脸狐疑，两人眼中皆是疏离警觉，将手放在了刀把上蓄势待发。

　　燕淮被那转瞬即逝的眸间光彩一晃，回过神来，拧眉肃穆，压低了些声音：“先生怕是另有所图吧。”

　　刹那间，她身躯前倾，拔刀而出，利刃寒光闪过眉眼，掠过谢旸思的鬓边发丝，直直钉在后面举刀下砍的人喉间。

　　顿时茶铺里乱作一团，剩下歹人提剑冲上前，青烟和磊石起身同入打斗，谢旸思移步来到了阿楠身前，将小丫头往炉灶旁拉了拉，那里有个小拐角，后面位置便是盲区，不易被发现，他声音沉沉，嘱咐道：
　　“阿楠，蹲在这里，我没叫你，你便不许出来。”

　　阿楠哪里见过这般刀剑相见的场景，害怕得都快哭出来，双眼红红，但还是点点头，一脸坚毅，她觉得这个时候不能给谢大哥添乱。

　　谢旸思安顿好她便转身走到角落的两张桌子旁，双手操起两壶煎好的热茶，脚步轻点掠过凳面，带起一阵轻风。

　　“哗——”

　　说巧不巧就浇在了正在与燕淮缠斗的刀疤脸头上，紧扒皮肉的痛楚瞬间让刀疤脸登时脱力，大刀离手那刻，燕淮抓准时机，飞身上踢，刀疤脸踉踉跄跄撞在桌角又倒了下去。

　　谢旸思跳下竹凳，手中茶壶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人脸上。

　　燕淮三人瞠目立在原地，从未见过此等打法。

　　待那刀疤脸脸上有些见红，燕淮才出手阻止：“留个活口。”谢旸思停下手上动作，退到一旁，朝炉灶的方向喊了一声，阿楠跌撞着跑出来。

　　那剑尖滴着血，直指刀疤脸的脖颈，燕淮面露冷色，厉声喝道：“谁指使你们的！”

　　那刀疤脸不予回答，双眼环视一圈，瞧见躲在谢旸思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阿楠，那枚平安扣在脖前晃晃悠悠。
　　他额角青筋暴起，欲作势奋起一击，又被燕淮的剑按了下去，锋刃陷入颈肉，隐有血痕。

　　那人怒目而视，愣是不开口，嘴唇微动，燕淮眸色一凛，俯身就朝他齿间伸去手，但还是迟了些，那人两眼一翻，死了。

　　燕淮脑中思绪翻涌，垂眸时乌睫轻颤，眼底一片阴翳，暗自思忖着。
　　竟是死士……这青铜匣子背后到底有什么……

　　待细细思索后，燕淮顺着先前刀疤脸的目光望向谢旸思身后，青色下还有一层靛蓝，含着盈盈水光的圆圆眸子与她对上。

　　这一拨歹徒或许是为别物而来。

　　阿楠瞧见那琼鼻朱唇，眉眼间含着厉色的大姐姐望着自己，怯怯地伸出手，小声嗫嚅：“阿姊好。”燕淮见她这模样跟只受惊的猫儿一般，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她压下心头所想，唇角弯弯，眼尾也有了些弧度，漾开涟漪。

　　谢旸思眼神在燕淮和阿楠之间转了一圈，掸了掸袍角：“燕姑娘，谢某就道上实话，我的确对你手中的匣子有意思，”他望着燕淮波澜不惊的面庞，“但我不会硬抢，匣子里的秘密很是吸引在下。”

　　燕淮收回目光，隐去神色，倚着桌子，双手抱臂，下颌微微挑起，满是不羁。

　　“那这小姑娘呢？我等甚至连辆马车都没有，甚是艰难。刚刚与歹人打斗，我瞧先生功法清奇，非一般……我等此行危险重重，无法保证先生和这丫头的安危。”

　　谢旸思见她稍有退步，那把折扇又摇了摇，“谢某早已备好。至于安危……”

　　她挑唇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那便请您自行离开吧。我等所行之事不便与人同行”转身走了出去，“雨停了，青烟，磊石，随我一起将那几人丢到茶铺旁边的那陡坎里去，莫让这几人脏了别人做生意的地儿。”

　　等做好一切，磊石上马时回望茶铺，心里存着疑惑开口：“师姐，刚刚为何不直接拒绝了他们，你还抛两个问题给他，我都以为你被那白面书生迷惑了要答应，正想劝你。”

　　燕淮的马绳在手里挽了一圈，拽的马头往后仰了仰，想起刚刚他拿着茶壶砸人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见他好玩，逗逗他。”
　　回过神时，唇角笑意敛去，又是那副淡然疏离的模样。

　　镖局的规则她自然没忘，不随意结伙，点到为止，防患于未然。

　　茶铺里，阿楠在谢旸思身后总觉得这宽阔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今晨谢大哥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崭新襦裙让她穿好，还给她梳了漂亮发髻，出破庙时，竟然有一辆马车，车檐上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十分好听。

　　询问谢大哥时，他只说是他捡来的。
　　她又不傻，定是他说书赚来的银子！

　　谢旸思立在那处，心中不知在寻思什么，只见他垂下眼帘，眸底一抹猩红闪过，唇角的笑像浮了一层薄霜，让人背后生寒。

　　有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