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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
一间十几平的房子里摆了两张床,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暮春坐在单人床上看着母亲从木头柜子里拿衣服,然后放到一个泛黄边角磨损的旧行李里。
天色已晚,里面透亮的灯光照得暮春小脸煞白,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母亲,呼吸不平,满眼留恋。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叠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不知道。”
暮春扣着手指,似乎要将手指扣烂:“妈,我想……”
“什么?”
“没什么。”暮春像泄了气的气球,自嘲的笑了笑,喃喃自语:“是我自己选的。”
终于,她没办法在屋子里待下去,找了个借口从屋子里出来。
她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缓缓开口:“我好像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场面。”
13岁的暮春还不知道怎么留下母亲,只是一味告诫自己,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她仰起头看天空,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侧头盯着我。
“这不只是我的。”
暮春的眼睛似乎有种魔力,在吸引我走向她。
……
汽笛声将我吵醒,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在一辆车上,驾车的是暮春的母亲。
“这都走了五圈了还没找到。”母亲说。
“在那!”暮春指道。
“终于找到了,原来就在马路对面。”
高中校门口挂着新生入学的横幅,原来是暮春高中报道,我又错过了许多,不知道暮春那天醒来有没有难过。
我恍惚间想起,我的中考报名父母不懂,全是我一个人在弄,考的成绩挺好的,即使一志愿没录取滑档也能到好点的市级中学,但是那年私立中学占在了滑档线下,我被录了进去。
行政楼大厅,围了一圈桌椅和人,要签名交钱等才能拿到入学通知书,学费要一万,他们只好出来。
“我和你爸去银行取,你和你弟在这等我。”
暮春有了弟弟,看起来只有两岁多。暮春蹲在大厅外的台阶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家长进去,五六分钟就离开。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外面的街道,试图看见父母的身影,蹲不住又站起来徘徊,我恍惚间听见暮春站在父亲面前说:“要不然我不上高中了,学费太贵了。”
父亲只笑道:“你爸还在呢,不用你愁。”
二十多分钟过去,爸妈还没有回来,暮春有些慌,又过了十几分钟才看到他们的身影。
“站雨里干嘛?”母亲问道。
“没什么。”暮春声音被雨淋湿了。
“怕我们不回来了?”母亲继续问道。
暮春没说话,只是慢慢红了眼眶。
“害怕什么,还能把你扔这。”母亲笑道。
验钞机啪啪啪声音数了一沓钱,暮春盯着钞票翻动,仿佛失了魂智。
“妈,要是我再考高点就好了。”
“我知道你已经很认真了。”母亲说。
我知道暮春又要难受了,这个时候她宁愿他们骂她,暮春是个脆弱的人,责骂才能让她筑起坚硬的外壳。
暮春搬家了,楼下是厂房,切割机巨大的声音吵得人耳鸣,他们的房子在二楼,刷了白墙的小房子,四个人挤在一间屋子。
夜晚,除了虫鸣和犬吠,没有别的声响,月光像台灯一样聚集的撒下一束光,照得透亮。
风在吹柳枝,摇摇晃晃,暮春停在半明半暗的地方,长发落在她的身后,久久地看着我,最后才轻轻地问。
“你回来了。”
“你看得见我?”我很惊讶,我以为我还在梦中。不知道从何开始,我便会经常做梦,常常困在梦中梦,无法脱身。
“难道以前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你其实都在吗?”暮春问我。
“我以为那是我在做梦。”我轻笑道。
“你确实会突然消失不见。”暮春看着我,月光照得她眼睛很亮,她撇了撇嘴,又恢复如初。
“那天……”
“我醒来后没有见到你。”暮春接下我的话,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没有难受,你知道的,我已经习惯你的突然不见。”
“暮春。”
她走了过来,头抵在我的肩膀处:“我才不会难过。”
她不是在告诉我,而是在给自己下咒。
我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我知道。”
“我考上高中了,你有两年多没有出现。”
“对不起。”我一闪而过的画面,是暮春要度过的八百多天。
“我只想问你过得好不好。”暮春声音很闷,我知道她一定也有大声开怀笑得时候,但她终究是不快乐的。
我听到暮春的语气不对:“一下子就过去了,然后你就看见了我。”
“这么快啊。”
“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暮春不说话了,我知道她难受、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会沉默。
“暮春。”
“其实你看不见我的这两年,我会时不时出现,只是你没看到。”
“是吗?”暮春语气平淡,只是我的肩膀感觉到了潮湿。
“我上网搜了很多资料,你说,是不是就是我召唤的你。”暮春说,“我的记忆会是你的记忆吗?”
“我们好像长得越来越像了。”暮春望着我的眼睛,她的话让我背后发凉。
“或许吧。”我是个极容易随遇而安的人,我全身的热血早在上辈子就用完了,我懒得思考,连找回去的路也懒得寻找。
世界在转动,苍穹也在变换,我看向暮春身后的远方。
霎时,远处卡车擦破柏油路的声音突破层层障碍轰鸣着我的耳朵,我开始眩晕,后脑在隐隐作痛,电流声在我的耳朵里回荡,像破旧的音响短路时发出的噪音,在轰炸我的身体,我身体瘫软,暮春想要捞起我,但我再也没有力量了。
不断有画面回到我的脑海,我早已分不清那是我的还是暮春的。
“暮春、暮春、暮春——”我在呐喊,在呼救,我的大脑好像低度数的眼睛佩戴了高度数的眼镜,眩晕,脊椎在压迫我的神经,连带着身体的疼痛,手不听使唤的在颤抖。
“血、血、血、血、血——”暮春颤抖的握紧我的手腕,真奇怪啊,明明我的身体没有伤口,为什么还会涌出鲜血。
“别怕。”这种时候我反而冷静了一些,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只有五六岁,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圆圆的,冲着我笑。
他笑的那样天真无邪,我却呼吸不上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咽喉,只能发出啊啊啊啊啊的杂音。
我看见斧头,一个五六十岁男人凶恶的嘴脸,还有一地的鲜血。
一个头发乱遭的疯女人在掀自己的衣服,她逢人就掀衣服,她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她说“我的孩子在这里。”没有人敢靠近她,他们对她避而远之,她还在发疯,还在喋喋不休说这里有个孩子。
疤痕已经很浅了,小腹平坦,那里没有小孩。
我觉得我可能要疯了,我只是疯了而已,我还在幻想,其实我可能在某个疯人院的洁白床单上旋转,我在用我破烂的嗓子歌唱。
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暮春、暮春、暮春……
春天还有多久才能到来。
我停止了呐喊,停止了呼吸,鲜血还在涌动。
我想我该想起点高兴的,暮春今天测试考得很好,我看到她回家的路上在哼着歌,我看着她攒了一周的钱,抱着三包薯片从商店出来,我看到有人跟她告白,她无措的摆手,我看到她羞涩的笑容,那是她喜欢的男生冲她在笑……
我想,这是梦,还是真实,我早就分不清了。
大雨降下,落在我的脸上,然后是火焰,在灼烧我的身体。
我想,人类从鱼变成直立猿,亿万年总有来处,我的来处在哪里,这些灌满我身体的液体是我的记忆吗?我试着找回呼吸,认清面前旋转的宇宙苍穹,认清我自己。
一个消瘦的,颧骨处有两点泪痣,手腕会涌出鲜血的女人是谁?
我听到我身体里的细胞在咆哮,在救援我这个沉睡的主人。
世界在消散,我也消散。
我的意识在流浪,我的躯壳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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