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逢恩x小枫]西北有高楼

作者:沈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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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血色



      小枫离开的那一日艳阳高照。大朵白云与刺目骄阳交相辉映,边境的风烈烈吹来,是个送别的好天气。顾逢恩穿了身月白色的箭袖圆领袍立于长州城门前,看着旁边两个打扮齐整的女子,忽然在想,此处无柳,虽然近几日大抵还下不了雪,但若要赠别,只怕他一如岑嘉州送别好友,“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我记得你们中原人常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枫今日穿了一身红衣,拉着缰绳,对他一笑,“可以了,就送到这里吧。”

      就算昨日已然同她提过下一步打算,可顾逢恩如今却仍嫌不够,望着她又叮嘱了一遍:“你们一路向西走,莫要在路上耽搁。已然过去五日,再加上这数日以来河西一路并无什么动静,我想上京那位也该将视线转到别处些。若遇何人刁难,就将我的令牌给他看,顾家之名在这河西,至少还是管用的。倘若有人怀疑,便姿态强硬一些,先唬了他放你出关,只要出了玉门关,就算他有满腹疑惑,也不敢轻易追出关去。”

      “好,我记住了。”小枫无半分不耐,一如既往的认真听完,略一颔首又抬眼望他,眼底闪烁着些许复杂。她好像有许多话要说,顾逢恩看得真切,便也就这样凝神等待,可她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对他真诚地道了谢,“这几日多谢你,你……要保重。长州虽说饱经风沙战火,可城内毕竟安逸,有时候也别将自己逼得太紧。若有机缘,我会给你寄信来的,我会一直记得在长州城还有你这个朋友。”

      “我明白,你也保重。”顾逢恩颔首,向她微微一笑,抬目示意,“去吧,我看着你们走。”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二人默契异常地回首望去,却见远处黄沙漫漫,似乎有千军万马正迅疾追来,赤红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好像有什么人的大喊透过风传来:“闭关门!太子殿下有令,闭关门!”

      顾逢恩看着远处不知何来的追兵,耳畔“轰”的一声炸响,一向自诩冷静且总会以极为迅疾的速度破局的他数日以来第一次思绪泛空,丧失了一切判断与敏锐直觉。门前的亲卫现出了茫然的神色,等待他的命令:“将军……好像,是太子殿下?”

      他没说话,也没回答他,却转头向小枫看去。阿渡现出了惊慌的神色,可小枫却似完全呆在了原处,回头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旗帜面容沉沉,却偏无半分失措。阿渡对她喊了句:“公主,我们该怎么办?”她也不作声。旁边的亲卫又问了一遍,顾逢恩还是没动静。他们虽是顾家麾下,可却也不敢抗太子的令,只得众人齐力,一点点关上长州城那扇古朴雕花的关门。

      顾逢恩被关门闭合的隆隆声惊得忽地回过神来,他耳边嗡嗡作响,还未待他做出什么反应,身旁的姑娘却忽地动起来。她猛一扬鞭,却是抽在身旁阿渡的马上,骏马一声长嘶,狂奔起来,恰好赶在关门闭合前载着阿渡跃出了这座边境重镇。随着沉重的巨响,阿渡无力的叩门声和句句急切的“公主”就这样被关在了门外。

      “这样就好了,阿渡就能回家去了。”她望着闭合的门舒了口气,阖目喃喃道,浑然不顾被碰碰叩响的沉重大门,以及那与她相依为命数载的家人在门另一边无助的呼唤,“我先前至少将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她却从当年一直记到如今,恨怒苦楚只怕较之我更甚。丹蚩已灭,二十万族人死于朔博与中原的合围,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却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如果只能离开一个,我宁可让她回家去。她已经够苦了,不该再跟着我继续受罪,也不该再留在中原继续隐忍煎熬下去。”

      顾逢恩终于完全回过神来,也明白了如今究竟是怎样危急的形势。李承鄞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小枫在长州的消息,怕是从上京城一路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按这架势,根本就没有给她去往西域的可能,只怕就算她已然来到玉门关前,他也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她关在豊朝国境之内。可究竟是何处出了破绽?怎么就偏偏赶在了这个时候?还有她方才那番话,阿渡继续留在中原固然会令她受尽磨难痛楚,可她呢?她自己留下来,难道就会好到哪里去吗?

      “先别气馁,一切还有转机,我现在就给你开门。”他说着就示意旁边的亲卫,让他们再度开启那扇厚重的关门,“趁他们还没追上来,你赶紧走。按我们方才所说,拿着我那块令牌一路向西,不论听到什么风声都别耽搁,定能赶在他们之前抵达西境。至于这里我来应对就好,你无需再管了,我至少能应付一阵,待他们能追出去时,我猜你们大概已经走出好远,很难赶上了。此处距玉门关不远,若是一路疾驰,定能在他们有大动作前出关。”

      他说着,神色不知为何微有些恍惚,望着不远处掠过城楼的一群飞鸟,喃喃道:“……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不必了。”小枫自嘲一笑,将目光从那扇紧闭的关门移开,步子却半分未动,“我走不了了。”

      她的面容异常平静,对比门外急迫叩门的阿渡还有面前迫切异常的顾逢恩,倒像是被人追赶,且重军已压境的人是他们二位,而不是她自己。

      “顾逢恩,”她逆着光,声音也在风中显得缥缈,顾逢恩一眼望去,眼前之人有一瞬间,竟似下一刻便会化云离去,“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那首诗,我终于会背了。”

      他颤着唇,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能看眼前的女子迎着长州依旧冷冽的风,一字一顿,将他们都已然无比熟悉,也都极其钟爱的那首诗慢慢念出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那队人马领头者的甲胄如今已极为清晰,甚至能看到经由阳光照射而泛起的寒芒。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马蹄声震耳欲聋,好似震得连紧紧闭合的长州城门都开始颤动。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数岁未见,逆着残阳,顾逢恩终于看清了他那许久未见的表弟的神情。似是愤恨,似是惧怕,似是决绝,又似是……痛楚?

      既然他们之前已经走到那般绝境,那如今,他又为何依旧会心痛,想要挽留?他想留的,真的能留住吗?他要留的那人,又真的是他想的那般模样吗?

      顾逢恩不明白,而眼前女子,却依旧在念着那首诗,好像如今那宛如斩刑前最后一道令符的大队人马并不存在,方才拼命想要离开的努力并不存在,方才,她与阿渡在那厚重城门合上前的最后一眼也不存在。仿佛如今的她依旧身处西州,又或是哪个令她心旷神怡的地方,偶然在友人处学得一首汉诗,尝试着开口背诵,仅此而已。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念及此处,她好似忽然遗忘了下句,又或是为了什么无法变得清晰起来的念头,总归是停顿了半刻。但仅仅就是这半刻,为首者已经在城门之下勒马,在甲胄沉重的碰撞声中从坐骑之上一跃而下,原本便只余百二十刹的时间,如今,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愿为……”她犹自想要继续,但不过念出二字,便放弃了一切尝试。顾逢恩眉头紧锁看着她,但她却依旧没有什么焦急万分或是迫切想要改变什么的模样,只淡淡叹了口气,自嘲一般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言自语,“……终究是不让我背完啊。”

      “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顾逢恩见她这副模样,心底那隐隐的焦急此刻骤然如烈火般焚烧起来,搅得他五内俱焚,心乱如麻。他上前一步,不顾自己与她实际的关系与此刻的处境,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现在赶紧上马回城内去,拿着令牌到我府上命亲兵闭府门,任谁试图破门也不必理会。就算他李承鄞再咄咄逼人,但我顾家的名号,总归能帮你挡上一二。你快去,先避上一避,我在此拖延他们,抢出时间来我们好想办法——走啊!”他声音越来越急,话至最后,已近乎低喝。

      小枫先是一怔,紧接着,却又抿着唇笑起来。但顾逢恩发现她的眼底并无半分笑意,而且眼角处不知何时起,开始闪着微微的泪光。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叹着气,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但那泪意却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泪忽地滚落下来,“只是,我已不需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一点一点拂开他紧拽着她的手。她用了不小的力道,但于顾逢恩而言,依然轻而易举便可挣脱,可他此刻如脱力一样,眼前的姑娘力若千钧,他指尖发颤,手上半分劲也用不出,就这么让她慢慢抽出了手腕。

      “你还不明白吗?”她转过头,声音飘忽,那条红色的罗裙在风中飘扬,“没有如果,也没有可能。我与他,迟早是要做个了断的——只要我没有出得了这豊朝国境,我与他,无论如何都需要一次了断。”

      顾逢恩一滞。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面前的红衣女子已经转过身去,裙裾飘飞,宛如城外无边大漠中闪烁的业火红莲,毅然决然地登上了那高高的长州城楼。

      他心神巨震,抬步便要跟上,可还未走出几步,疾走的步伐便被一把出鞘长剑挡住。

      他抬眼看去,裴照甲胄加身,面色无波,可神情间,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决。

      数年未见,没想到他们再见面,竟会是这般模样,如此境地。

      见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裴照便也不多为难。只收了长剑,接着也不再看他,兀自转身,跟随着那位急切异常,却又面带狠绝的太子殿下,也是他忠心追随的君王,一同登上了这座边陲重镇的城墙。

      接下来的事便不是顾逢恩能想得起来的。又或者说,他数载以来一直自欺欺人、自我逃避,早已将那决绝的一跃,淋漓的鲜血与他那表弟撕心裂肺、如上云霄的悲号忘了个干净。他只记得他回过神时,长州城下早已大乱,而那个方才还强自微笑着,对他流利背出那首她过去一直学不会的诗的佳人已同她的姐妹一起作香魂消散,魂归鸿蒙,魄断忘川。只余下一地血红,一把解腕尖刀,还有城墙下瘫坐在地,状若疯癫的国朝太子。

      又是一次日落,居于高处遥遥望去,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这过去数日以来他同她一起看过的、曾被那位沈姓旅者誉为“国朝八景”之一的长州落日,到了如今,他的耳畔终是再听不到那个姑娘淡淡却又暗带惊喜的一声:“真美。”

      顾逢恩闭了闭眼,不再管城下那一片大乱,也不再管什么善后与否、论罪与否,只慢慢转过身去。他与城墙上蜂拥而下的兵士逆道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城墙之上。

      他来到长州已有数年,而毫不夸张地说,整个长州,他最爱来的便是此处。他可以说自己很熟悉这片城墙。这里的每一个垛口,这里的一砖一瓦,哪里险些被敌军轰出开口,哪里曾被一个不小心的少年兵画上记号,站在哪里看这长州城看得最全最清,他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只是今日,他站在城墙上,感受着长州的风吹过自己那身圆领袍服,心中却空落落的,好像哪里被人挖出一道口子,流出鲜血,再也寻不见了。

      顾逢恩抬起眼来,迎着天边最后留存的一抹血红残阳,轻声开口,声音随着风飘散出去,好像能够一直传到天外。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小枫啊。”

      如同平日,如同她尚在人间,如同他们还可以并肩而立,一起望着那片残阳最终落下。

      “这次,你应是能够真正毫无阻碍地……回家去了吧。”

      他虽是未用问句,但心底却总还希望着有人应答。但这次,他的耳畔再不会有回音了。

      至于之后,浩浩荡荡前来追赶太子妃的大军又赶回京城,神情恍惚的太子殿下浑浑噩噩,裴照临危受命接管了一切,这场如同闹剧一般的拼命追逐,最后也只落得了这样仓促的结局。他们离开时秋风萧瑟,颓然如同败军之将。而他,则将自己困在了这座长州城中,一困,便是八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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