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林教授家的周末午后，总浸泡在一种缓慢流淌的宁静里。阳光透过阳台的绿植，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还有老旧唱片机流淌出的、音质略带沙哑的大提琴曲，像温暖的河水缓缓漫过房间。

　　宋聆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相册。林教授坐在旁边的摇椅里，戴着老花镜，在读一本厚厚的乐谱，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棋院的电话没能提供更多信息，只告知了下一轮的对手并非宋冽。挂掉电话后，那股莫名的空落感并未消散。回到养父家，这种宁静愈发衬得他心里那点烦躁无所遁形。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相册。里面大多是林教授带他去各地旅游的照片，或是他学棋后参加一些小型比赛领奖的留影。照片里的他，从小不点到少年，总是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

　　“怎么了？”林教授的目光从乐谱上抬起，透过眼镜上方看他，“今天回来就蔫蔫的。输盘棋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没，就是有点累。”宋聆含糊地应道，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相册光滑的页面。

　　林教授笑了笑，没再追问，重新低下头看他的谱子。他向来如此，给予充分的包容和空间。

　　宋聆继续往后翻。相册越来越薄，接近尾声。后面大多是些空页，或者夹着几张风景明信片。他准备合上相册时，指尖忽然触到最后一页的封底内侧，似乎比别处厚一点，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他愣了一下。这本相册他从小到大翻过无数次，从未注意过这里。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心跳微微加速。

　　他小心地捏住封底内侧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突起，轻轻掀开那层加厚的卡纸。

　　里面果然藏着几张老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照片已经微微泛黄，边角卷曲。

　　最上面一张，是几个小孩子在某个院子里嬉笑的合影。他辨认了一下，似乎有养父年轻时模糊的身影，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大人。

　　他的目光扫过照片，正准备放下，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手指停住了。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屏住。

　　照片角落，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坐着两个小男孩。

　　稍大一点的那个，约莫七八岁，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背带裤，坐得端端正正，膝盖上放着一副小小的木质棋盘。他低垂着眼，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上的棋子，侧脸的线条已经能看出日后清冷的轮廓。

　　是宋冽。

　　而就在他身边，紧挨着他，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脸蛋圆嘟嘟的小男孩，正努力伸着短短的手指，去指棋盘上的某个点。小男孩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嘴巴张着，像是在兴奋地嚷嚷什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在两个孩子的身上。

　　那个小男孩的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颗小小的、褐色的痣，在相片泛黄的底色中，依然清晰可见。

　　宋聆的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照片的温度烫到了。

　　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盯着那颗痣。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冰凉的麻木和巨大的嗡鸣声。周围的一切——唱片机的音乐、阳光的温度、林教授翻谱的轻响——全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张泛黄的照片，和照片上那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孩子。

　　哥哥。

　　这个称呼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进他的脑海，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砸得他头晕目眩。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

　　是确认。

　　通道里宋冽那双恐慌的眼睛，那句冰硬的“不认识”，那声嘶哑的“离我远点”……所有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旋转、汇聚，拼凑出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真相。

　　他们认识。

　　他们何止认识。

　　“小聆？”

　　林教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带着关切。

　　宋聆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下意识地“啪”一声合上了相册，仿佛要将那灼人的影像关回去。

　　动作太大，引得林教授疑惑地看过来：“找到什么宝贝了？这么激动。”

　　宋聆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养父温和的、一无所知的脸，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该怎么问？从何问起？

　　问您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有一个哥哥？

　　问照片上的另一个孩子去哪了？

　　问我们……为什么分开了？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却一个也冒不出来。

　　林教授看着他异常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放下了手中的乐谱。“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宋聆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手指。他重新翻开相册，动作缓慢而僵硬，指向那张藏在封底的照片。他的指尖冰凉，点在那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脸上。

　　“……这个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是谁？”

　　林教授凑近了些，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着那张照片。他看了很久，目光在那两个紧挨着的孩子身上流连，脸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宋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沉重的惋惜。

　　半晌，他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啊……这个啊。”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个年纪稍大的、表情认真的男孩，“这个，是宋家的孩子，叫宋冽。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棋圣了。”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普通的感慨，听不出任何异常。

　　然后，他的指尖移向旁边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不点，在那个耳后的位置停顿了一下。

　　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缓，带着一种悠远的回忆的调子。

　　“这个啊……”

　　“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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