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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永嘉侯府试探之后,京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六皇子称病不出,集贤苑门可罗雀。顾言如同人间蒸发,再无线索。就连之前暗流涌动的朝堂,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抚平,再无人轻易弹劾。
暴风雨前的宁静,最是令人窒息。
我深知,对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在积蓄力量,或者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一个能一击必杀、让我沈家永无翻身之地的时机。
我不敢有丝毫松懈,除了让护卫继续暗中打探,更多的时间,我陪着母亲,打理家务,甚至开始不动声色地查看府中账目,熟悉家中产业、人脉关系。前世沈家倒得太快,许多资源都来不及动用便烟消云散,这一世,我必须未雨绸缪。
父亲似乎也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书房灯火通明至天明。他与我的交谈变得简短而隐晦,但从他日渐凝重的眉宇间,我能感觉到,暗地里的较量从未停止,甚至可能更加凶险。
时间在忐忑中滑入初夏。
一封来自陇西的家书,暂时驱散了府中的阴霾。
是哥哥沈知弈的亲笔信。
信中大多报喜不报忧,只道边关太平,将士用命,让家中勿念。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一些不寻常:他加强了巡防,清理了部分“年迈懈怠”的旧部,提拔了一些寒门出身的低阶军官。并在信末,用只有我们兄妹才懂的暗语,简单提及“粮草已妥善安置,图册之事正在密查,暂无头绪,吾妹安心。”
我捧着信,眼眶微热。
哥哥听进去了!他已经在行动了!这无疑给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然而,这短暂的安心并未持续多久。
初夏夜,闷热难当。我心中莫名烦躁,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披衣,推开窗,望着院中洒满月色的芭蕉出神。
夜空中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梆子响,远远的,似乎还夹杂着马蹄声和隐约的喧哗,方向……像是来自皇宫!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几乎是同时,前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沈府夜的宁静!
“小姐!小姐!”锦书慌慌张张地推门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带着好多禁军!把……把府邸围起来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我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手脚瞬间冰凉!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比前世……似乎更早了一些!
我强撑着桌子站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来的什么人?说了什么事?”
“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高公公亲自来的!还……还有都察院的御史大人!”锦书吓得语无伦次,“说……说是奉旨查案!老爷……老爷已经被请去前厅接旨了!”
司礼监!都察院!奉旨查案!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父亲……父亲已经被控制了!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抓住锦书的手,声音低哑却异常急促:“听着!锦书!你现在立刻回你自己房间,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把你之前替我收着的那些私房银票和几件不起眼的首饰找地方藏好!快!”
“小姐……”锦书惊恐地看着我。
“快去!”我厉声催促,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关上房门,我背靠着门板,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硬闯出去是死路一条。哭闹求救更是徒劳。
必须冷静!必须想办法!
前世,抄家来得突然,我懵懂无知,只能任人宰割。这一世,我虽预知结局,却似乎仍未能改变这雷霆一击的开始?
不!不对!
我猛地睁开眼。
奉旨“查案”,而不是直接“抄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或许还未完全下定论!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至少,暂时还不是彻底的绝望!
是高公公亲自来……司礼监代表的是皇权……都察院代表的是法理……
他们联手而来,阵仗极大,是施压,是震慑,或许……也是一种姿态?
父亲为官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陛下即便要动他,也绝不会毫无征兆地下死手,除非……证据确凿,或者压力极大!
证据?他们会拿出什么证据?
我脑中飞速运转,前世今生的信息疯狂交织。
陇西地图!哥哥的军权!还有那些被弹劾的所谓“结党营私”!
是了!一定是他们在边关或者朝堂的构陷取得了“突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朝着我院落的方向而来!
咣当一声!
我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几个穿着禁军服饰、面色冷硬的兵丁闯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每一个角落。
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太监,他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沈小姐,奉旨查案,府中一应人等皆需配合盘查,得罪了。”
他一挥手,那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地开始翻箱倒柜,梳妆台、衣柜、书架……所有东西都被粗暴地翻检、扔掷在地。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的心在滴血,怒火在燃烧,但我知道,此刻任何反抗和情绪宣泄,都只会授人以柄。
那太监的目光则像毒蛇一样,在我身上、脸上逡巡,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恐惧和慌乱。
我强迫自己抬起下巴,维持着沈家嫡女最后的骄傲与镇定,尽管袖中的手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
突然,一个兵丁从我的绣架底下,翻出了一个我平日用来放些绣样和零碎丝线的普通樟木小盒子。
“公公,这个!”那兵丁将盒子递了过去。
太监接过盒子,打开翻检。里面除了些彩线、绣针、花样子,似乎并无他物。
他似乎有些失望,刚想将盒子扔到一边,动作却忽然顿住了。他的手指在盒子内壁摸索了几下,眼神微微一变。
只见他手指用力一抠,那盒子底部竟然被他揭开了一层薄薄的夹板!
夹层里,赫然放着一封信!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我从未在那里放过任何信件!
太监拿出那封信,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和得意的诡异笑容。
他抖开信纸,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抬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般射向我!
“沈小姐!”他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解释一下吧!这通敌叛国的信件,为何会藏在你的闺房之中?!”
通敌叛国?!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响!
“不可能!”我失声反驳,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我从未见过此物!这是栽赃!”
两个兵丁立刻上前,死死地拦住了我。
那太监阴笑着,将信纸展开,亮在我面前。
信上的字迹,竟然与我的笔迹有八九分相似!内容更是触目惊心,是以我的口吻,向一个所谓的“外邦密探”传递关于陇西驻军换防的模糊信息,并索要酬金!落款处,甚至还有一个模仿我的习惯而画的、小小的如意结标记!
伪造!这是赤裸裸的、极其恶毒的伪造!
我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们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将这等弥天大罪栽赃到一个深闺女子身上!这不仅是要毁了我,更是要将整个沈家彻底钉死在叛国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带走!”太监厉喝一声,脸上再无半点虚假的笑意,只剩下冰冷的狰狞,“将此等重要人犯,即刻押往诏狱!禀报陛下,沈氏女通敌,证据确凿!”
如狼似虎的兵丁上前扭住我的胳膊。
挣扎是徒劳的。
我被粗暴地拖出房间,拖过走廊。
我看到母亲被几个婆子拦在她院门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眼中是无尽的惊恐和绝望。
我看到前厅方向,父亲被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请”着,正往外走,他回头望向我这边,那瞬间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深不见底的悲痛。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却都无法言说。
我的心像被寸寸碾碎。
完了吗?重活一世,我最终还是没能改变这一切吗?甚至……因为我的反抗,导致了更快的毁灭和更恶毒的罪名?
就在我被拖拽着经过府中那片芍药花圃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月洞门外,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依旧,身形清瘦。
顾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暗夜里的幽灵,冷漠地注视着府中的这场惊天变故。
月光勾勒出他半明半暗的侧脸,那上面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落魄、隐忍或伪装出来的脆弱。
只有冰凉的、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大仇得报的快意。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扭曲的、胜利者的弧度。
无声地,对着我,吐出几个字的唇形。
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唇形说的是:“沈知意,你输了。”
刹那间,所有的恐惧、慌乱、绝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
原来是他!这封伪造的信,这最致命的一击,果然是他的手笔!他竟能模仿我的笔迹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早就处心积虑,埋下了这最恶毒的陷阱!
我被拖拽着,离他越来越远。
我死死地盯着他,将他那得意的、扭曲的笑容,刻进灵魂深处!
顾言!
我就算堕入十八层地狱,也绝不会放过你!
诏狱的铁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
黑暗中,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呻吟萦绕不绝。
诏狱。
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着无尽的黑暗、血腥和绝望。
我被粗暴地推入一间狭窄阴冷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落下,锁链声刺耳。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几乎令人作呕,黑暗中只有高处一个小小气窗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牢房内肮脏的轮廓。
阴冷潮湿的地气透过单薄的夏衣钻进骨头缝里,但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怕。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只有顾言那张扭曲得意的脸,和他无声的唇语:“沈知意,你输了。”
输?
不。
我猛地抬起头,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稻草里。
我还没有输!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沈家还有一口气,就还没有到绝境!
那封所谓的通敌信,是伪造的!笔迹可以模仿,但细节呢?墨迹的新旧呢?传递的渠道呢?他们仓促构陷,绝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
父亲呢?哥哥呢?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陛下……陛下难道真的会相信沈家嫡女会通敌叛国吗?这罪名太大,太荒唐!陛下或许只是想借此敲打沈家,或许……是被某些证据暂时蒙蔽?
对!一定是这样!
我不能乱!我必须冷静!
黑暗中,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我开始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那封信……是从我绣架的线盒夹层里找到的。那个盒子我常用,但并非时刻盯着。有机会动手脚的,只有能接近我闺房的人……
锦书?不,她胆小,且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这种事。
那就是……府中被收买的内应?或者,是之前借着各种名目进入我房间的人?赏花宴那日?人来人往……
还有顾言!他模仿我的笔迹!他必然早就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我的字迹进行练习!是谁给他的?我赠予他的诗稿?还是……沈府内部流传出去的我的手书?
一个个疑点,一个个可能,在我脑中飞速闪过。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走廊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声响。
吱呀——
牢门被打开。
一个狱卒端着一点发馊的饭菜和水走进来,态度恶劣地扔在地上。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色、低着头的身影,手里拿着纸笔,像是来做笔录的书吏。
那狱卒放下东西,瞥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便退了出去,似乎懒得理会。
那书吏却磨磨蹭蹭,似乎在整理纸张。
就在牢门即将再次关上的瞬间,那书吏忽然极快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平淡无奇的脸。
但那双眼睛……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双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熟悉的光彩!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那位幕僚,易先生!他极擅易容伪装之术!
易先生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认狱卒已走远,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小姐安心,公已知晓。信系伪造,墨迹未干,破绽已寻。陇西无恙,大公子已控制局势,反制证据不日即达天听。陛下震怒于构陷之举,然需时日。忍耐,绝勿认罪!”
短短几句话,如同甘霖灌入我几近干涸的心田!
父亲知道了!哥哥控制了局势!陛下也起了疑心!
他们找到了破绽!他们在行动!
巨大的希望和激动瞬间冲垮了我强装的镇定,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力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易先生迅速低下头,恢复那副唯唯诺诺的书吏模样,拿着仿佛记录了什么的口供纸,快步离开了牢房。
铁门再次关上。
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中仿佛有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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