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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
夜色渐深。
靖王府书房内的烛火却燃得正亮,跳跃的火苗将齐越的身影拉长,投在满是书卷的墙壁上,显得孤寂而专注。
他面前的书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凌乱地写满了人名、官职和错综复杂的箭头,中心赫然围绕着“江南盐运”、“六皇子”、“林鹤轩”、“纪承灏”等字眼。
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指尖无意识敲出的茶水溅湿,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团。
显然他已在此枯坐良久,反复推敲,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凝重。
派去江南的密使尚未传回确切消息,但根据京城现有的蛛丝马迹,一张模糊却危险的网已然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六皇子觊觎盐利已久,需要钱粮和支持来丰满羽翼;林鹤轩怀揣为父翻案甚至更进一步的心思投入其门下,渴望权势。
而纪承灏,则迫不及待地想将整个永宁侯府绑上这条看似华丽、实则危机四伏的贼船。
甚至不惜牺牲亲侄女的幸福,只为换取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和家族权势的延续。
“想用我的岁岁当敲门砖?”
齐越冷笑一声,指尖蘸了浓墨,重重点在“纪承灏”的名字上,墨点瞬间晕开,如同一个不详的烙印,几乎要将纸背戳穿,“痴心妄想!”
他绝不允许。
但眼下,直接与纪承灏乃至六皇子正面冲突并非上策。
纪婉仪还在纪家,是纪家的女儿,投鼠忌器。
最好的办法,是从林鹤轩这里打开缺口。
只要林鹤轩自身难保,这桩荒唐的联姻自然不成,也能暂时斩断六皇子伸向纪家最直接的一只手。
如何下手?
齐越的目光再次落到“江南盐运”四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林鹤轩的父亲林文渊,当年在江南盐运使任上被罢官,罪名是贪墨渎职,不久便郁郁而终。
此案是先帝晚年钦定,卷宗封存,牵扯甚广,轻易动不得。
但若林鹤轩自己按捺不住,想要借六皇子之力重翻旧案,或是暗中接触当年旧部、图谋不轨,那便是现成的把柄。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林鹤轩自己心急火燎跳出来的契机。
齐越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他铺开一张新的素白信笺,提笔蘸墨,字迹凌厉如刀,写下几行看似无意、实则暗藏机锋的字句,然后吹干墨迹,装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信封,并未署名。
Z“玄影。”他对着烛火摇曳的阴影处低唤一声。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单膝跪地,垂首听令,正是擅长追踪与暗查的玄影:“主子。”
“把这封信,”齐越将信封递过去,声音压得极低,“想办法让六皇子府里那个负责情报收集、性子最急功近利的刘主事看到。”
“是。”玄影接过信封,没有丝毫迟疑,身影一晃,便如一滴墨水融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提及多年前江南盐运案卷宗中一处极易被忽略的微小矛盾点,并隐晦暗示可能有当年涉案的某个不起眼的小吏,因恐惧或别的原因,私下保留了一些未及销毁的真实账目碎片,据说就藏于京城某处。
这是一个诱饵,一个精心编织、看似能助六皇子和林鹤轩更快找到“翻案证据”的诱饵。
急于求成的人,往往会忽略陷阱上那层薄薄的伪装。
齐越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浓茶,猛地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林鹤轩,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
翌日,永宁侯府,悠芳庭。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纪婉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摊开着一本账册,指尖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并未落在数字上。
昨日与伯父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头,沉甸甸地让人喘不过气。
家族的步步紧逼,齐越那家伙不管不顾的纠缠,还有那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让人看不透深浅的林鹤轩……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她收拢,让她感到心惊。
“小姐,”锦书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犹豫和担忧,手里捏着一张烫金的帖子。
“门房又送来一张帖子,是……林探花府的。说是城西新开了一家茶楼,景致雅致,茶点也别致,想邀您午后一同去尝尝。”
又来了。
纪婉仪纤细的指尖在账册上停顿了一下,黛眉微蹙。
伯父的动作真是快得令人心烦,仿佛生怕她有一刻清闲,或是生出别的念头。
她本能地想找个借口回绝,诸如身子不适、要料理家务等托词已在嘴边。
但忽然间,她心念一动。
或许……一味躲避并非良策。
与其被动地等待伯父的安排、猜测林鹤轩的目的,不如主动去探一探。
那个男人,究竟是真的对自己有几分文人式的欣赏和好感,还是纯粹听从六皇子和她伯父的指令,来完成一桩任务。
她需要知道对手的底细,才能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
“回复林府的人,”纪婉仪放下账册,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笑意盈盈,“说我会准时赴约。”
锦书有些惊讶,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您真的要去?万一……万一又被世子爷知道……”
她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昨天世子爷在马车旁那副醋海翻腾、几乎要当场吃人的骇人模样。
“他知道又如何?”
纪婉仪语气平静,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开浮沫,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被人在乎而生的细微波动。
“有些事,总得要亲自去弄个明白。”
她倒要亲自去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有多浑。
---
午后,城西,清茗楼。
这家茶楼确实新开,环境清幽,临窗可见楼下小桥流水,岸边杨柳依依,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
林鹤轩早已订好了二楼一间最雅静的临水雅间,见到纪婉仪如约袅袅而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连忙起身,风度翩翩地相迎。
“纪小姐肯赏光,鹤轩荣幸之至。”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衫,更衬得人温文尔雅,亲自执壶,为纪婉仪斟上一杯清澈透亮的茶汤,“这是店家极力推荐的雨前碧螺春,小姐尝尝看可还入口?”
“多谢林大人。”
纪婉仪微微一笑,依言端起白瓷杯,纤指如玉,低头浅浅品了一口,赞道,“汤色清亮,香气清高,果然好茶。”
两人寒暄几句,从茶道渊源谈到诗词歌赋,林鹤轩确实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得才情横溢。
他似乎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朝堂纷争和家族利益的话题,只谈风月雅事,显得体贴又无害,极力营造着一种闲适愉快的氛围。
但纪婉仪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消息。
为她斟茶时,那本该稳重的指尖,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溅出杯外。
“林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纪婉仪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问道,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林鹤轩一怔,望着她平日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随即掩饰般地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没有的事,只是今日能与纪小姐这般品茗清谈,宛若知己,鹤轩心下欣喜,竟有些失态了。”
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试探,“说起来,靖王世子他似乎……性情颇为不羁?”
他终于还是将话题引向了齐越。
纪婉仪心中疑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齐越那厮就是这般,林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轻描淡写,将昨日那些谣言淡化。
“哦?”林鹤轩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找出些许端倪,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缓缓道,语气更加意味深长,“只是鹤轩听闻,世子爷与小姐似乎……渊源匪浅?昨日那般情形,言语行动间,倒不像是寻常故交重逢。”
他适时停住,留白引人遐思。
他在试探,更深入地试探她和齐越真正的关系。
纪婉仪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她声音轻柔,面上依旧是往日的笑意盈盈模样,语气也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确实比旁人多了几分‘竹马之谊’。”
她刻意加重了“竹马之谊”四个字,将其定性为一段久远的、不足为道的过去。
林鹤轩似乎对这个模糊的答案并不意外,但也看不出更多破绽,正想再旁敲侧击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贴身小厮步履匆匆地走到雅间门口,并未进来,只对着林鹤轩的方向,极其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林鹤轩面色微微一变,那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
他立刻对纪婉仪歉然道:“纪小姐,实在抱歉,忽然有些琐事需要即刻处理,恕鹤轩失陪片刻。”
“林大人请便。”纪婉仪颔首,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
林鹤轩起身,快步走出雅间,与小厮闪到廊柱的阴影里,压低声音急切地交谈了几句。
雅间隔音尚可,纪婉仪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捕捉到“江南”、“旧人”、“确有消息”等几个零碎的词语。
她的心猛地一沉。江南?旧人?这只能是某些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
不多时,林鹤轩返回,脸上的笑容似乎轻松了些许。
但眼底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和兴奋,再抬起头时又恢复平日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那是一种接近于猎豹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光芒,与他平日营造的温润形象格格不入。
他显然没了继续品茶闲聊、培养感情的耐心,又勉强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言语间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便寻了个“忽然想起翰林院还有要务”的借口,匆匆结束了这次赴约。
纪婉仪懂事的让他先行离开,望着林鹤轩离开的身影。她拿起桌上的茶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锦书,跟上他。”
锦书点头离去。
……
纪婉仪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指尖一片冰凉,车窗外温暖的春风仿佛都无法吹透。
林鹤轩的异常,他与小厮神秘的对话,还有那突如其来的、几乎无法压抑的兴奋……
这一切都透着浓浓的不寻常。
他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渴望攀附纪家权势的探花郎。
他背后藏着秘密,而那秘密,似乎与遥远的江南有关,透着危险的气息。
齐越昨日那带着警告意味的话语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变得无比清晰——“岁岁,离他远一些!”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而她的伯父,正被权势迷了眼,迫不及待地要亲手将她推入那漩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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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靖王府,书房。
玄影再次如同暗夜中的一部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内,身上似乎还带着外面微凉的空气。
“主子,鱼已咬钩。”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清晰地回响在寂静的书房里,
“六皇子府的刘主事得到消息后,如获至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寻机秘密去见了林鹤轩。之后他便魂不守舍,匆匆结束与纪小姐的会面离去,看其方向和时间,应是急着要去验证或处理这条‘意外得来’的线索。”
齐越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在晚风中摇曳的树影,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意。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显得格外深沉。
“很好。”他声音低沉。
“继续盯着他,看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尤其是与江南有关联的。记住,只需远观,记录,不必阻拦,更不能打草惊蛇。”
他要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甚至要顺着这根线,摸到后面更大的鱼。
“是!”玄影领命,再次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齐越看着窗外彻底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天际最后一丝暖光被暮色吞噬。
他的眼中却燃着比夜色更沉、比寒星更冷的锐光。
棋局已布,棋子已动。
林鹤轩,纪承灏,还有你们背后那位野心勃勃的六皇子…… 这场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他的岁岁,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绝不能被卷入这肮脏的棋局,成为这些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她只需要如从前一般,当那个名满上京、明媚肆意的贵女就好。
所有的风雨和阴暗,他来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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