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昏黄踱步
两个小姑娘最后都把许愿字条给挂在了那颗歪脖子树上。
她们在日光衰落前分别,青芽似的小姑娘吃着好朋友新学的奶杏糕,哼哧哼哧就快要走到家。
远远看着停在屋外的小轮椅,她连忙把手擦了擦,猫猫祟祟地跑了过去贴着轮椅的靠背,从侧边“噌”地伸出脑袋,视线刚好与坐在轮椅上的小少年对上。
他并没有被吓到,只是轻眨一下长睫,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漾着柔缓的波纹,蕴着一池阳光下的湖水,清澈无比,像会说话似的无声地等待她的下一个动作。
少年的长发垂在单薄的身体上,左边的发里还藏着一段解到一半的三股辫。
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却一下子让这个玉做的人儿显得俏皮起来,像是特地留下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她又直起身子,把轮椅转了个方向停住,对着的方向就是刚才友人家住的方向,山丘与树冠左遮一块右遮一块,远看倒是什么都看不清。
小姑娘指着远处,露出狡黠的眸子,神神秘秘地凑到他的耳边说悄悄话:“阿兄,我替你许了个愿!”
“要是灵验就好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少年垂下眼,温柔地答道:“……会的。”
……
现在刚好是午后近黄昏较为凉快的时段,清新的空气涤荡脑内,银丹踏上了回家之路。
熹微的光薄薄一层盖在墙面路面,翠竹簇拥,竹影与树荫轻扫过光做的画布。
少了人烟嘈杂,溪流从一边环绕而过,一副恬静的画跃然于此处遗世独立。
她的耳后留了一只月牙银钗,长长的辫子在走动时荡起,摩挲过手臂。
银丹走到溪边放下篮子,脱了鞋后扎好裙摆就小心地踩上浅水底下的石头,顺着走到一处更深的地方,带动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冰凉的水阻滞她的行动,汲取着她的温度。
银丹弯腰伸手向水底下摸索,然后提上来了一个竹笼子。里面还有几尾鱼,离开水面后身体就开始剧烈地胡乱扭动,鱼尾抽出水花。
她身上都被泼到了,甩出的水险些进了眼睛,长长的睫羽乱颤,脸上的水顺着就滚落下来,衣物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银丹只好把拎着鱼笼的手伸得远远的,颇为嫌弃它甩出来的动静。
场面兵荒马乱,等鱼累了跳不动了,她才从里面拎了条大的上岸。
少女踩在茂盛的草皮上蹭了蹭湿漉漉的脚,然后朝着别处用力甩了甩,没有水珠往下滴才把脚囫囵套进鞋里进了家门。
径直走向厨房放下鱼和篮子,银丹顺便走到主房瞧了几眼,方寻真和祝长生都醒了,两个人还在聊天,但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银丹并不想去打扰他们,于是把辫子解开后高高束起,在厨房紧锣密鼓的安排晚饭,顺便炖了个鱼汤。
等待时间里也不忘塞几个杏糕垫垫肚子。
好吃,不愧是飞歌的手艺,完美符合她的胃口。
……
应该差不多了。
等银丹进到房间了,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方寻真半躺在床上,讲得眉飞色舞,眼睛发亮,只可惜手臂动弹不得。
祝长生则是坐着,头发被一根木簪简单挽起来,侧着头专注地听他说自己当年怎么与过路黑店斗智斗勇的故事,然后温和又快速地提出一箩筐问题——“黑店哪里都有吗?”、“给了钱也会灭口吗?”、“跑去‘衙门击鼓’是什么?”
嗯,真是个合格的观众。
被祝长生这么一扯,话题又偏转到方寻真给他科普朝廷机构的相关俗语等等常识,听得祝长生一愣一愣的。
“甚是有趣,比我想象中的精妙多了。”祝长生饶有兴致地抬眼,却发现了刚走进来的银丹,远远地就朝着她笑,“回来了?是去找飞歌了吧。”
银丹点点头,走近床边,把关着的窗子半开透气。
“阿兄,今天时间还早呢,要不要现在出去走走?”银丹边说边把束上的头发放了下来,哗然间散落,犹如漆黑的蝴蝶振翅。
“好。”
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祝长生掀开被子,银丹连忙扯出床边的外衣给他穿上,扶着他站了起来。
旁床的方寻真看到这一幕不由瞳孔地震:“什么?原来祝兄弟你不是腿受伤了!”
“呀,什么时候‘是’过?”银丹立马被逗笑了,毫不留情地吐槽他。
“哦,原来如此,他一直坐床上,我还以为呢……”
还没等他说完,两人都拾掇好要出门了。
“我们出去散步了,方少侠你自己在家里哦,就在外面不远,若有需要就叫我。”
躺在床上目前还动弹不得的方寻真被当成小孩叮嘱,一个大男人又颇为不好意思起来,最后还是拗不过乖乖回应了一声。
黄昏时的风小了不少,大片大片的霞云灼烧天幕,远处飘过悠扬的鸟鸣,屋外的景色依旧岁月静好,两人顺着沿溪的地方慢慢走。
适当的散步对常年病卧的祝长生来说也算是可观的运动了。
银丹小心地搀扶着祝长生,手中纤细的胳膊透着病态,青色可见骨。
她就像攥着一片浮云,轻飘飘的。
银丹总担心身边的这个人不声不响就出了意外,离她而去。
祝长生太瘦弱了,明明比自己高出一截,体重却没比自己重多少。肌肤带着病气的白,像个瓷娃娃一样,让人感到茫然无措。
少女垂眸,莫名涌上深切的无力,只能焦躁地拿脚刮了一下地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今年初春的天气实在柔和,花都开得格外早,像是上天特地安排之下,让祝长生多出来见见这个世界。
银丹还在垂头思考时,身旁的少年低头悄悄盯上了她头顶小小的发旋。
仿佛摸到了她生命的脉络,由此回溯,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敏感又坚强的小姑娘,因为他不想喝药而生闷气却不想被他发现的样子。
过了太久,久到令人怀念。
红云渐沉,风起影淡。
他在看她,她在看地。
这个世界恍若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一时间竟没人开口,只是默默地迈着向远处的步子,共同享受喧嚣黄昏后即将到来的夜色与没由来的安心感。
沉默中,不知名的风慢慢挤占周围的空间。
但此时若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能会被他的眼神所吸引。
——那是一种凝望着小动物般,柔软的怜爱的神情。
祝长生未抬起的手轻颤了一下。
是了,怎么能不怜,怎么能不愧疚?
只是人为强迫安排共度的不过十年光景,她就真的愿意为他续命,真的要拿往后余生去还一份“低劣”的恩情。
“低劣”的,因他而起的恩情。
祝长生收回目光,将自嘲深压心底,但又被回忆一拥而上,将他围堵。
两侧的林叶幢幢,化作摸不透的鬼影,居高临下审视他。
这还不够,还要拿着刀剑站在身后,只等他掏空、招认毕生的业障,再送他去赎罪。
他无法开口对那时的银丹说:“别管我了,离开这里吧。”,他无法拒绝银丹哭着紧紧抓他衣角的手,他也无法评判银丹因他而改变的人生到底好坏或值得与否。
因为不止那个男人——他的亲爹发了疯地想要他活下去,他自己,也想要活下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人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如此泰然地面对步步紧逼的黄泉忘川呢?
湖海、密林、花团锦簇。
他想去看的,他想拥有的……
可“祝长生”的这条命已经承载了太多罪过,也牺牲了太多太多,如何能忍受半点挥霍呢?
两人站得如此近,却又隔着死寂,隔着千般纷杂可笑的念头,以至于彼此就在身旁都像在遥望。
……
眼前的火烧云灼穿天幕后逐渐褪却,如同燃尽熄灭的大火,烧出了天空灰沉的底色。
正如他自己,一届懦弱无用之徒,却依然渴求活着。
可他已然不剩多少岁月了,逆天而行也终是寸步难行。
这算解脱吗?
然而除了自己,并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不过自怨自艾应当到此为止了,祝长生收敛好那些纷乱的思绪,从矛盾与厌弃中逃离出来,放软语气去哄眼前犯起别扭的小姑娘:“我们去找莠草好不好?我给你编小狐狸。”
这场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似曾相识”了,少年耐心地等待银丹给予回应。
过了一会,银丹才闷闷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阿兄的。”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她立马抬头,而祝长生一时之间失笑不已,脸上因轻微缺氧而泛红。
他将半边身子全靠在了银丹身上,让两个人的身体连在一起,因为他的笑而共振。
两片胸腔因为这微不足道的笑而相连,振聋发聩。
银丹垂下的发也被压入了脖颈处,碎发骚动起痒意,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她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那边就有。”
这个季节的莠草刚长开,还不是很蓬松,做出来的小狐狸有些扁扁的营养不良样。
祝长生无奈地捏着病歪歪的小狐狸,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给她。
银丹先一步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接了过来,又就地从溪边采了朵点地梅,别在了狐狸的耳间。
虽然依旧是病歪歪的,却一下子灵动娇俏了不少,一下从“病狐狸”变成了“俏病狐狸”。
“如此就很好了,”夜要到了,银丹为他拢了拢衣服,“我们回家吧。”
黄昏就此落幕,夜色如约而至。
在外寻觅,渴望远行的小狐狸们蹭着彼此软乎乎的皮毛,暂时抛下对外界的探索,一起回到温暖的家。
而年长一些的狐狸哥哥则也暗自在脑海中深想了很多狐狸妹妹不愿面对的事实。
但待我死后……
我们曾经约定过的,我会给她我的所有,我欠她的太多了,这辈子都算不清。
我深爱的亲人。
我愧对的妹妹。
银丹。
……
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插入书签
幼崽时期的兄妹,萌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