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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铃铛
沈乔壹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嘴巴里苦咸交杂,下楼找唐阿姨。
唐阿姨端出来一杯牛奶和一盘蛋挞,满眼慈爱地招呼沈乔壹过来:“乔壹,快来,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
沈乔壹像只闻到香味的小狗,哒哒跑到桌子前,嘴巴抹蜜似的:“哇!楼上就闻到香味了,还以为在做梦呢,唐阿姨,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唐阿姨笑得合不拢嘴,和无数长辈那样摸了摸沈乔壹圆润的脸:“阿姨什么都会做,以后想吃什么就和阿姨讲啊。”
孟叔轻咳,举步上前:“唐妈,我最近倒是有点馋玛芬了。”
沈乔壹噗嗤一笑:“孟叔你怎么还跟我抢名额啊,我也要吃玛芬,唐阿姨,明天我陪你一起做。”
唐阿姨拍拍手,欢喜道:“好呀,玛芬很简单,要吃什么口味呀?”
孟叔摸着下巴思索道:“流心巧克力吧,年轻人不是爱流心的吗,我也追赶一下潮流。”
沈乔壹道:“我要蓝莓杏仁的。商承修呢?他吃什么口味的呢?和我吃一样的吧!”
“好。”唐阿姨与孟叔短暂地相视,几不可察地带着叹音:“乔壹喜欢少爷就一定会喜欢。”
沈乔壹支着脑袋咬了一口蛋挞,酥脆的皮屑掉落在盘沿,他问:“唐阿姨,孟叔,你们是不是和商承修相处很久了啊?”
孟叔道:“我在少爷身边待得晚些,不过也快三十年了。”
唐阿姨眼眶酸红:“少爷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商家了,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先生和太太对我很好,我儿子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如果不是先生和太太,我儿子就……我一直感激他们,但命运作弄,少爷出生的那晚先生出了车祸,太太也跟着先生走了……”
唐阿姨讲语速沉缓,像是专门为谁准备的时间。无端地,沈乔壹摸了摸脸,指尖莹亮的水珠犹如堵住喉咙的玻璃球,胸腔里积攒着的浊气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明明猜得到商承修自那以后的生活,他还是忍不住追问,想知道更多。
唐阿姨抹了抹眼泪,将所知道的讲给沈乔壹听,有些事连孟叔都不知道。
她知道沈乔壹可以听很多遍。
“先生出事瞒不了太太多久,有天晚上她把我们全赶出去,留少爷在怀里抱着。凌晨的时候,太太叫我过去,说少爷睡熟了,让我动作轻些千万不要吵醒他,她说早上想喝黑鱼汤,我见她精神不错,放下心来。那天我还和睡着的少爷说,妈妈快要好起来了。可是第二天我端着黑鱼汤敲门的时候,没有人应我,我开门进去,太太……”
唐阿姨泪流满面:“太太自杀了,房间里都是鲜血,还是热的,我那时候才想起来,太太孕期的时候,先生经常煮黑鱼汤给太太喝……”
“我在房间里看见了太太的遗书,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请承修好好生活下去。
最爱你的爸爸和妈妈。
“之后少爷被叶先生,也就是少爷的舅舅照看。少爷抓周的时候,满地的东西他都不要,一点点爬到窗户前,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那么看着天……都说小孩子不懂,但是血浓于水,少爷怎么会不知道呢?”
沈乔壹的脑海里邪恶地勾勒出儿时的商承修的轮廓。
上了幼儿园的商承修不哭不闹,呆呆地看着其他小朋友与爸爸妈妈牵手、拥抱、分别,幸福与不舍都不是那时的他所能产生的情感。只是在放学的时候,因为手很小,只能握住唐阿姨的一根食指,问唐阿姨为什么他的爸爸妈妈不来接他放学,老师说只有看到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才会把小朋友的手交给他们,但是商承修被老师交给唐阿姨的时候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他很想问老师认识他的爸爸妈妈吗?为什么他不认识啊。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说死亡其实是人类的灵魂去到了天堂,那是很美的地方。商承修问老师,死亡的时候应不应该道别,老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许谎言是不应该在孩子面前自圆得完整的。
二年级的时候,父母这个词在商承修的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尤其得多。
暑假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去了泰国、我妈妈昨天给我买的无人机、我妈妈可漂亮了、你妈妈呢?你爸爸呢?给你开的家长会的是你的爸爸吗?我爸爸妈妈让我问你的。
不是。
不是,是我舅舅。
我也去过泰国,和……和……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去的。
无人机?我家里有飞机,但那是我舅舅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唐阿姨,爸爸妈妈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小朋友们都有爸爸妈妈?”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妈妈的弟弟叫舅舅——
“‘舅舅’是妈妈的弟弟,那我的妈妈呢?唐阿姨,为什么哭?唐阿姨?”
很久之后,商承修不再问这些问题了。
有人对他说:“你没有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死啦!”
他不敢看那个人的眼睛,跑了。
对,他的爸爸妈妈死了。
为什么会死呢?
死很容易吗?
为什么他都没有见过呢?
又有一个人这样对他说:“你没有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死啦!”
但是这次的他说:“对,我的爸爸妈妈死了。”
脸上没有喜怒哀乐,没有表情,任何。
商承修上初中的时候,个子开始拔高,成绩优异,偶尔有个别的声音比他还关照他死去的父母。
高中,那些声音被彻底屏绝在外,也正是那一天,他拿到了父母的遗物,知道了父母的名字。
困扰他十几年的问题冲破时间的洪流迎刃而解,而他没有探究的欲望了。
墓碑倒映着商承修颀长高大的身影,他将百合与栀子放下,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迟迟叫不出儿时常当成问题问出的称呼。
商承修盯着墓碑上刻的字和照片看了许久。
商拓、叶秧。
他的父母。
有些问题有答案了。
他的母亲很漂亮。
但是该怎么开口呢。
“你们好。”商承修从未觉得这三个字这么拗口。
“我是商承修。”
树上挂着的铃铛清脆地响起,商承修站起来,发丝与衣服妥帖,并未有任何风来过的迹象。他看向声音的来源,同样的眼神,却怎么样也无法与抓周的孩子重叠起来。
粗遒的枝干上挂着一只老旧的铃铛,系着掉色的红绳,商承修笑了一下,这是他儿时的玩物,怪不得找不到了,原来有人比他更加需要这个东西。
但是他不再需要了啊。
怎么办呢?
这不是他的本意。
有些东西被强行阻塞起来的话,是等不到它爆发的那一刻的。他不懈寻求的爸爸妈妈,没人告诉他他也就不想再问了,因为告诉他的人只执着于他过手的铃铛而已。
“天黑了,舅舅会来的,我先走了。”
三句话,没一句中听的。
但商承修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我看着少爷长大成人,总觉得完成了先生太太的使命。先生和太太一定不会责怪少爷的,他们的愿望就是少爷好好活下去了。”唐阿姨忽然握住沈乔壹的双手:“乔壹,你也是,先生和太太如果在世的话,一定会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也请你好好地生活。”
这一句话的分量太重了。
沈乔壹帮唐阿姨擦干净脸,明明自己也同样哭得一塌糊涂,他错乱地点头,点头。
孟叔转过头去擦拭泪水,小声提醒:“少爷快回来了。”
听到有关商承修的,沈乔壹霎时皱起脸,身体被心痛的感觉侵占,骨头都是脆的、酸的。
他跑上楼,滚进被窝里,被角湿了一块,沈乔壹忙藏掖起来,吸着不通的鼻子埋进黑暗里装睡,睡着睡着,眼泪不自觉地滚落,落在枕头上,沈乔壹好似听到了清脆的铃声,盖住了开门的声音。
商承修放缓脚步,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他却听到了被子下的啜泣声,见到了沈乔壹蜷缩、颤抖的身体。
他上前把沈乔壹捞进怀里,沈乔壹吓了一跳,哭湿的脸暴露在商承修眼前就像撕开他的伤疤,连同自己的那颗痛到无法跳动的心脏。沈乔壹不要这样伤害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重新躲进被子里。
商承修发火:“沈乔壹,起来。”
“不要,商承修——”商承修强制性抬起他的脸,眉毛拧紧,眼底却漫漶无可斗量的心疼。
他的火被沈乔壹的泪浇灭,没有泪也浇得灭。
“不要哭。”
沈乔壹一下子抱住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锥心的痛,找不到源头,一直痛。
因为心疼商承修,他痛到面目全非,痛到恨不得摘掉自己的想象力,毁掉已在脑海里完整形成的小小商承修的一切,却又怕自己知道的太少,给出的太少,更怕商承修给他的太多。
他几近崩溃地扒住商承修的肩膀,哭没有力气、没有眼泪,一遍遍地叫着商承修的名字,心还一直痛,像被生挖了一块肉,伤口经久不愈。
总有人晕血的,沈乔壹就是那个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房间内没有开灯,借着透进来的银质的月光,商承修望他肿涨的眼皮,叹了口气,掌心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抚,似问似省:“哭什么?”
沈乔壹摇头,不知道商承修有没有玩过拨浪鼓,是否也被父母带给了风。
商承修撩开额头上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饿了吗?”
沈乔壹摇头,又点头:“我陪你下去吃饭。”
商承修把他抱起来,去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放水:“要不要先洗澡?”
“嗯……”沈乔壹关掉水龙头:“先吃饭。”
商承修拗不过他,带着他下楼吃饭。
沈乔壹没有胃口,只想看着商承修吃。
商承修舀了一勺鱼丸汤,“吃一点。”
沈乔壹乖巧地点头,仰头把汤喝完。
商承修有些生气:“沈乔壹,不要吃得这么快,噎到了怎么办?”
沈乔壹忽觉眼眶酸胀起来,胡乱说了句什么,站起来往楼上走,霎时他的整个身体传来的失重感令他感到一时的眩晕,他被商承修打横抱起,关进门里放到床上狠狠压住。
沈乔壹还是在哭,他认真地注视商承修的眉眼,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可是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哭到最后,沈乔壹伸出手指在商承修的脸上推了推:“商承修,你笑一笑。”
也许看到商承修的笑,大家就能好受一点。
商承修皱着眉头,将他的手握住。
得不到他的笑容,沈乔壹显得很沮丧:“商承修,为什么你不能幸福很多很多。”
商承修却告诉他:“我现在很幸福。”
死很容易吗?
年幼的自己又问。
容易。幸福才难。
无论春夏秋冬,风都是一个收藏家,凋零的花、落叶、枝桠……或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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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拓:第一次见面,儿子!老爸正在天堂努力创业当中!
叶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