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道天师

　　青啼最终还是没进安得家小坐，就那样飘在窗外，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

　　原来荀晏这次来麓城，首要是为一桩任务。

　　就在上个月，有人在天师云论坛上发帖声称有个大单子要放出来，报酬丰厚，邀各路天师参与，一时在论坛里引起热议，许多人冒头询问究竟是怎样的委托。

　　可发帖人却很怪，并不像榜上其他苦主一样惶然，反神秘道时间到了自会揭晓。就在数日前，他在吊足了各方胃口后终于将要求发在了帖子里，任务刁钻，报酬也丰厚，除却足让人躺平一辈子的钱财外，还有一段千年阴槐木心。

　　一块木头也能用来作奖励？许是安得面上疑惑太明显，青啼为他解释：“阴槐木，乃生在聚阴之地的槐树，最适合用来作为鬼魂栖身的容器。千年以上的阴槐木更是少见，即便有，也多被当古树名木保护起来，无法靠正常法子获取。”

　　他这么说安得也明白了。说到底，天师也是人，人不能干的事，他们照样不能干，否则不仅要挨警察局追究，或许还要吃异常监管处的处罚。

　　“荀晏要那段木头，是为了……”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想。

　　后者平平道：“我是鬼，无法在阳光下正常行走，白天出门只能宿在伞里。若能有千年阴槐木雕作身躯，便可如常人一般活动了。”他道，“师父是为了我。”

　　安得一回忆，确实那日在纪家时，一开始二人是待在屋子里，等到事情解决出来时，外面早已天黑了，不曾见青啼在日光下走动过。不由对小鬼生出些怜悯。

　　曾经作为人来去自如，如今却只能在夜里出门或寄身伞中，心中落差想来不是常人能理解。

　　他也不由感慨：这对师徒的感情可真好啊！

　　“要我怎么帮忙？”他问。

　　青啼：“那任务是要寻找一能让人魂魄离体，重回过去的法宝。这样的法宝不多，正巧我师父知晓其中一个，便自去寻找，却迟迟未归。那地方很独特，我能进去，但无法单独将他带出来，只有请你帮忙。”

　　“魂魄离体，重回过去……”安得没顾上问那是什么地方，先因这功效咋舌，“这岂非是扭转时空，颠倒乾坤了？”

　　这样的神器，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吗？

　　“并非扭转时空，只是让人作为旁观者，再看一遍从前的旧事罢了。”青啼解释，“这其实是幻术的一种，古代时是用来缅怀逝者的。诗说‘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便是有道士为玄宗进献返魂香，令他重见贵妃容颜，这返魂香，便是这类法宝之一。”

　　“但如今返魂香早已湮没在历史洪流中不知去向，却有另一物名‘蜃鳞’，燃烧并回忆自己想要重温的往事，便能在蜃所织造的梦境中看到。”

　　安得明白了。也就是说，此类宝物能带人与故人重逢，如此看来，确实弥足珍贵。

　　“他去何处了？”安得问。

　　在他的猜测里，荀晏应该是去了什么深山老林，或是绝壁险境。毕竟小说里宝物的藏匿处不都是这种地方吗？

　　可青啼却说了个很熟悉的名字：“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玉京，常指天宫。

　　荀晏找宝物找到天上去了？安得发愣。

　　青啼看出他在想什么，便道：“此玉京，并非你所想的那地方。”

　　安得又学到了新知识。

　　原来人界虽然有许多妖、鬼、魔，但他们并非都愿亲近人类。当中不乏有觉得人世污浊的，便离群索居在深山老林中。

　　可随着近现代城市扩张，许多山林岩洞也被开发成景区了，清净之地愈少。老妖老鬼们的家被改得面目全非，有的回去一趟甚至要被人类拦下买门票，不少妖鬼心中憋着火，却碍于异常管理处的监管不敢闹事，暗地里气氛越发紧绷。

　　两百年前，他们中有一位法力通天的大妖出手了。他于现世之外创建了一处芥子须弥境，为之起名“玉京”，并广纳各方妖鬼魔怪。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都可在玉京内开辟一方自己的住处，其中妖鬼互市，一片和谐繁荣。

　　“天上白玉京。那位大人以天宫作妖都之名，可见狂傲。但他确实为众多无处可归的妖魔创建了一处桃源境，因此妖魔们奉他为主，在玉京定居百年。”

　　还是个厉害的大妖啊！安得追问：“所以那宝物藏在妖都内，荀道长去取，被困在那边了？他是迷路了吗？还是和其他妖起了争执？”

　　青啼摇头：“他平时远离我时，每日会以纸鹤与我传讯。如今我已经数日不曾收到信息，想必情况不容乐观。我也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何状况。”

　　安得沉思了片刻，衡量是否要掺和此事。

　　青啼来找他，想必是要他去玉京里找荀晏。因不知荀晏此时是什么状况，小鬼又无法在光下行走，故需一个人帮忙。

　　而从之前与荀晏的短暂相处来看，这人脾性张扬，似乎没多少朋友。孤身来到麓城这个地界，能搭把手的人就更少……

　　安得只犹豫了一分钟，就答应下来。

　　别说他之后还指望跟着对方学艺，单就二人先前相处得还算愉快，荀晏又告诉了自己许多玄门知识，这个忙他也要帮！

　　青啼见他应得爽快，神情柔和了许多，又从袖中取出铜钱剑递来：“此乃我师之剑。先前因子蛊之力铜钱损毁，故他这次出门并未带上。我已将铜钱重新换过编好，你拿去防身。”

　　他半掩在袖下的手上有许多近似灼伤的痕迹，此时握着剑柄的手也有青烟腾起。安得见状忙将剑接过来收好，不让他再碰了。

　　一个鬼，竟然跑去接触铜钱剑这等至阳之物，也太乱来了。他心中再次为师徒情谊感叹一番，与之约好时间，目送其飘走。

　　将荀道长的剑压在枕下，安得睡了一夜好觉，翌日一早收拾妥当，便坐地铁赶往市中心的麓景公园。

　　他穿着普通的短袖白衬衫与深蓝牛仔，没再披那身故作高深的道袍，一头略长的黑发柔顺地垂下，看着温和无害。

　　背的双肩包里装了铜钱剑，符纸以及各类他觉得可能会用上的杂物，毕竟是要去妖怪老巢，安得还是十分惜命的。

　　他们约在公园中心一棵巨大枫树下见面。这株枫树是有几百年树龄的保护名木，据说颇有灵性，秋天叶红时，很多人会聚在树下拍照，还将自己的祈福带系在树上，算是麓城有名的景观。

　　值此夏日，离叶红还早得很，附近没什么人，安得到时，只有青翠叶片筛下的婆娑树影与满枝艳红绸带随风飘荡。

　　他在树下阴影找了个长椅坐下，没等一会儿，便见青啼撑着把油纸伞从远处飘过来。

　　“真是热死了。”青啼说，飘到树下的阴影后，稍稍舒出一口气。

　　“鬼也会觉得热吗？”安得问。

　　“不论是妖还是鬼，只是与人不同的灵体罢了。你们能感受到的，我们也都能感受到，鬼因为阴气重，所以格外惧怕日光一些。”青啼的面色果然呈现出虚弱的苍白，“这也是我要和你说的，一会儿进到玉京后，你不可表现出不自然，你需将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否则，他们很容易便会发现你。”

　　融入妖怪群体中吗？安得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听着很有意思，但一想到自己就像只钻进狼群的羊，临到头来，还是难免会有恐惧。

　　毕竟就昨夜的介绍看来，玉京里的妖怪选择另辟一界居住，想必其中许多都不喜人类。

　　青啼收了伞，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安得：“囊中为礞石粉末，可掩盖你的人气。你将之抹在口鼻与耳孔处，只要不碰到那位大人，应该万无一失……”

　　安得照做了，又问：“谁？”

　　青啼从袖里掏出手机看了眼：“自是那位创建了玉京的大妖，我们很少提起他的名字……时间快到了。”他招手示意安得和他一同站在树下。

　　安得还在追问：“那个大妖叫什么名字？”

　　青啼瞥他一眼：“你最好期盼自己永远不会知道。”

　　正此时，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是公园的整点报时。青啼道：“就是现在。”拉起安得的手摸上树干。

　　霎时，一阵古怪的波动从掌心传来，安得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大树的心跳。

　　眼前黑暗弥漫开，仿佛回到天地初开的混沌。他被青啼拉着往前走，没入树中，耳边安静得异常，只闻自己的心跳。

　　似乎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他眼前出现一团朦胧光亮，耳畔也听到了模糊声响。

　　声响像是从很远处传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不甚分明，如同在水下窥听岸上声音。

　　而后某个瞬间，他被人猛地拽出了水面，周遭一切才明晰起来。

　　眼前黑暗退去，一条灯火煌煌的朱红长桥浮现眼前，一直延伸到远处高大城门下。

　　此地正是夜晚，与人界的时间完全颠倒过来。

　　安得向后看，他身后是一团雾气，许多打扮精巧的男女从雾中步出，穿着从古代的宽袍大袖到民国的旗袍马褂，乃至现代的西装衬衫，应有尽有。他们中的多数看起来和人类一般无二，有少数没变幻完全的，或是头上支着角，或是从宽松外袍下探出条毛茸茸的尾巴，拖拖沓沓垂在身后。

　　“枫树是玉京与人世相连的通道之一，这样的通道还有许多，每逢整点开放一刻。我们要把握好时间。”青啼凑近安得耳边轻声道，随即他抬眼看向城门，低骂一声，“她怎么在这里！”

　　安得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城门处人流熙熙攘攘，有一巨大的白犬正伏在门口，闭目打盹。

　　“它会发现我吗？”安得问。

　　青啼也不太确定：“你体质特殊，又涂了礞石粉，应当是察觉不到才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一会儿屏住呼吸，快速穿过城门，谁也别看，知道吗？”

　　安得还愣了下，心说这“体质特殊”是怎么个特殊法，不及点头，已经被青啼一拉，朝着城门快速走去。

　　高大城墙越来越近，门边一些守卫打扮的人四散着说笑，管理松散，无人注意到鬼祟的两人。

　　安得挽着青啼手臂，二人共撑一把伞，虽然一者长袍飘飘，一者衬衫笔挺，但意外地十分相衬。

　　守卫只淡淡地扫他们一眼，便回头继续与身旁一位美丽狐女说话。安得屏住呼吸，快速自白犬身前走过，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一切顺利。

　　安得略微放心了些，又走了几步，离白犬远些后，才将屏了良久的一口气吐出。

　　可一抬头，他这口气又卡在了喉咙里。

　　他头顶挂着一排灯。

　　夜里点灯，这不奇怪。可怪就怪在这些灯是人头做的，面容狰狞的头颅挖空，内里固定了蜡烛，嘴巴大张着，能看见其中紫红长舌。

　　不知何处传来铃音，一排人头灯一叩齿，扯着嘶哑的声音开始报时：“子时中，子时中！”眼珠一转，见安得还傻愣愣看着自己，那人头颇有被冒犯的不悦，骂道：“小子，看什么看！”

　　说完，竟是吐出满是黏液的长舌便朝他卷来！

　　安得一惊，整个人都跳起来，卡在喉间的气一岔，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周围顿生骚动，不少妖对安得侧目而视，片刻后以袖掩鼻凑近他：“这个味道……”

　　“没什么味道。他方死几日，可能人气还没散。”青啼将安得挡在身后。

　　众妖便信了，只是仍以疑惑目光打量二人。白犬轻微的鼾声也停下，打了个喷嚏缓缓醒来，青啼见状，忙扯起安得加快步子，几下将城门抛在身后。

　　转过几个街角，没听见身后有追来的动静，青啼这才松开他，缓缓擦汗。

　　“我不是已经顺利通过城门了吗……那些妖是怎么察觉的？”安得也惊魂未定。

　　“礞石是可以遮掩你的人气，但前提是你不能自己‘泄气’。惊慌之下呛咳或是打嗝，都是泄气的一种。更严重的是受伤，伤口有血气流出，别说礞石，便是再厉害的符纸也掩盖不了。”

　　还有这种说法。安得点头表示受教，又忍不住问：“那放屁算吗？”

　　青啼：……

　　他面无表情看着安得：“你是在讲冷笑话吗？”

　　安得：“那有作用吗？”

　　青啼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后，二人相视微笑，先前紧张的气氛倒是缓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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