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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
青山雪峰巍峨壮阔,仿佛一片沉睡的脊骨。浩浩荡荡的雪山犹如数条蜿蜒的银龙,这些巨龙飞翔后停歇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亘古永恒。
君华揣着黑剑四处砍草丛。
祁访枫仔细对比地图,又抬头看看星体,算算经纬,确认自己没跑错地。
“都说没游错了。”蛇妖嘀嘀咕咕。
祁访枫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你不许再给我瞎折腾!”
瞎折腾是不会瞎折腾的,君华从来不觉得自己在瞎折腾。“用不着这么严肃吧。”君华说,“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君华觉得自己这些年很累,但祁访枫无疑是更累的。那个她从林子里抱回来的小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个坚韧勇敢的青年,她几乎扛起了一座城。
那个一团喜庆的小红包会嚷嚷着要吃要玩,嫌弃大姐给她准备的衣服太艳,就做一只半生不熟的鸡报复她。就算她是小医生,小老师,也喜欢抱着一篮果子找人聊聊天,和小伙伴上房揭瓦地玩,把跟来仆人吓一大跳。
但城主不会。
她依旧经常出门,行走在外。但她看着田地,看着矿产,亩产多了还是少了,矿产增了还是减了?若是少了,她就要挤出时间去研究各种手段。
从植物里提取一些药水,再改造一下水车,让人尽可能开垦更多的土地……至于采矿,她又要另想一些办法。是技术问题?还是工人问题?
这些堪堪解决了,再转眼一看,城民口袋里确实多了几个铜板,可物价也浮现出一个令人恐慌的数字,于是她就开始焦头烂额地解决新问题。
事情总是很多,人总是很少。
“别担心啦,城里有人看着。”君华忽然涌上一股身为长姐的责任心,温声细语地宽慰一番,揉揉她的脑袋。
祁访枫的嘴角撇下去:“要是有人能顶上,我何必这么操心。我本来就不擅长做这些。”
……
爬上雪山并不难。
令人惊奇的是,这居然有台阶。
这些台阶年久失修,裂痕和植被悄然攀爬其上,可与道旁野蛮恣意的生态相比,它属于文明的痕迹就展露无遗。
【“注意了。”】圣通王突然出声。
【“什么?”】
祁访枫爬山的脚步一顿,困惑地看向四周。路旁是茂盛的绿叶,此地的气候能供植物能长出宽大的叶片,可她无端感到一阵古怪的寒意。
君华担心道:“小枫?要不我抱你上去吧?”
蛇妖的声音忽远忽近。
冷并不是她的错觉。似乎在四面八方都有恶劣的精灵吹来寒冷的隙风,身体与冰雪融为一体,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意。
祁访枫思考着,可头脑似乎也被无形的冰雪冻住,思绪比平时慢了许多。
她原是要答应的,可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
【“你得自己走,撑下去。”】圣通王的声音又响起了,【“它原是一场试练,如今阵法破损,已经不剩什么功能了……”】
祁访枫从刺骨的寒意中回过神来,她顽强的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痛苦,她说:【“你又知道了。”】
圣通王沉默了。
【“你总是知道很多事情,我至今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思维在古怪的寒意中开裂,一面喝醉了一般吐出疯话胡话,誓要把每个浮现在心头的字毫不留情地扔出去;一面在清晰冷静地分析自己的疯狂,端详这场寒冷的来意。
祁访枫无力支撑,跌在石阶上。
摔倒似乎也是刺激血液循环的方式,让她浑身麻痹,知觉恢复,可她并没有感到温暖。
祁访枫想,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她感觉到血液在流动,那些狭小的管道遍布她的全身,输送能量。在这诡异的触觉中,寒意越发明显,她几乎感受到了温暖。
【“这个世界也是莫名其妙。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打起来,一群人瞎了一样添乱,我就想安心过日子,这都什么事啊!”】
很糟糕,她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心声。
她就像一个坏掉的垃圾桶,平时藏在心里的那点破事全吐出来了。
【“神兵不是那么好拿的。”】圣通王叹着气,【“你们人类有句话叫欲戴皇冠必乘其重,你真的要拿起那把剑吗?这个世界没有神,但冥冥中就是有一些规律,被你们称之为命运。”】
【“你要承担起这些命运吗?”】
祁访枫努力睁开眼。
黑暗中睁开一丝光亮,祁访枫意识到这是自己在睁眼。迷迷糊糊间,一股真正的暖意袭来,驱散了寒冷。
……
君华被她突然昏迷吓坏了,几乎就要往山下赶。祁访枫忙把人劝住,好说歹说继续往山上走。
“你仔细些,别伤到了。”她严肃地叮嘱,“有没有神兵都不要紧,你得好好的。有问题我们就立马回去!”
祁访枫点点头,旁敲侧击地问:“你刚才有看见什么吗?”
君华说:“就看见你昏在那,吓死我了!”
“那可能我太累了吧。”祁访枫说。
【“……虽说冻一下也没什么,但这怎么回事?”】
【“一些考验,一些幻境,随便你怎么理解。反正不影响,它早就失去作用了。”】圣通王说,【“……我很久没有这么问你了。你确定还要往前走吗?”】
祁访枫站了一会,没吭声。
【“我已经走到这了。”】她说。
【“走吧。”】
……
这座山静谧而美丽,越过一节节台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破败的建筑群。草木树藤替代了人,入住一间间屋舍,这些纤细却粗暴的新客将它们的屋子侵蚀到垮塌。一枝枝的绿色穿过破损的屋舍,从空洞在探头,格外鲜活又格外荒凉。
没有人会谴责它们,因为在谴责、人类与屋舍之前,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在这片幽绿深处还留着半间尚有人烟的屋子,门口睡着一个老人。
从屋内陈设来看,那是个铁匠,且年事已高,正趴着打盹。老人身边摆着一柄铁锤,沉重而威风,不染纤尘,与这间破败的屋舍格格不入。
“老婆婆!”
老人猛然惊醒。她并不急着起身,稍稍一动,骨头的动静便断断续续。磨损严重的木偶被老手艺人提起,她晃晃脑袋,眼神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
“婆婆!”那个年轻的声音又喊了一次。
老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声音来处,竟然真看见了一个人。
“……年轻人。”老人轻声唤道。
她苍老的眼眸在一瞬间恢复了机警和戒备,爬满皱纹的手握住铁锤,手臂肌肉被牵动鼓起,重逾千钧的铁锤缓慢离地,沾走些许尘灰。
那漆黑的锤面映出了两位来者的模样。
祁访枫连忙解释:“崇凌城的子民告诉我们,剑阁会为人铸造兵器,我们带了礼物——”
老人不看那精美的匣子,只盯着她。
“崇凌城?”她一字一顿地说。
祁访枫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拘谨道:“对的。”
老人的视线在她的讲述中缓缓向下移去,原本挺拔的身形渐渐佝偻,似乎要蜷成一只沉睡的獾。她静静站着,铁锤也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你要打一把什么样的武器?”老人忽然问。
“越强越好。”她回答。
老人掀起眼皮,缓慢道:“为什么?”铁匠打量着她:“你是个人类。”她握着锤子,慢慢走向她,目光凛凛扫过。
那柄巨锤挟来了深重的威势,老人绕着她一圈圈走,慢悠悠地,目如鹰隼地打量她,那黑色就转连成片,将她包裹其间。
老人说:“那些传闻是正确的,镜岳门确实有打造神兵的能力,我就是铸剑人。而按照宗门惯例,你须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想要一把神兵。”她说,“你要明火执仗,还是要报仇雪耻,或是要封侯拜将?”
老者放下重锤,地面轻颤。
她似乎听见一声钟磬音。
祁访枫说:“我要神兵。”
“为什么?”铁匠又问。
……
因为她会有很多敌人,而她至今不够强大。
她手中一无所有,祷告得来的或许是良药,长着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她想起了一片棚屋、一只野猫崽子、一个局促跪下的人和一只痛苦的野兽。
祁访枫握住腰间的剑。
它是旧而老的,制式普通,战场上随随便便就能捡一把——这是一把老革的剑。
她活在死亡中。
为了不辜负这些死亡,她必须成为有意义的人。
而武力——暴力,就是她的倚仗。
于是她想:无论如何,我想总结一切。
因此她想:总而言之,我一定要成功。
她说:“我心终不死。”
……
老人瞥她一眼,紧绷的脊背一节节弯曲,像收回匣中的积木,整个人倦怠而沧桑。
她说:“跟我来吧。”
老人推开阁楼略带霉味的门。
“进来吧。老身名为饮铁,随你们怎么称呼。”老人说,“神兵铸成需五行物,以金为底,火淬之,木做薪,土护胚,水洗器身。每种材料都会偏爱与自身属性相契合的主人,进来让它们挑挑你。”
“像这个,”饮铁夫人指着架上的一截木头,“这是建木枝。建木乃神树,沟通天地人神,有神性,多为巫女所用。”
“……适业火、鬼火者,多出灵职,游走阴阳,修心修命;此乃真龙炎,至刚至阳,所到之处邪祟不生;鲛人泪,为铸器水物则属多情风流者,其器亲水。”
“天池白雾,其性缥缈洁净,可除虚妄,破心魔。昆仑玉,柔而温润,偏爱心性高洁者,为器则其主多出圣人;朱厌骨,其性暴虐霸道,器主多出将才,骁勇善战……”
她不疾不徐地介绍,声音渐渐微弱,仿佛要睡去了。
“婆婆?”祁访枫小心道。
铁匠一顿,拔高了音量,沉声道:“老身名唤饮铁。让五行物挑你,挑完就去炼器。”她状似不耐地皱了皱眉。
祁访枫忙不迭跑进木架中,蛇妖站在原地,尴尬地笑笑。
饮铁夫人眯着眼睛端详她手边的剑:“你这把剑,原先不是剑。”她十分笃定。
君华说:“原是把权杖来的……”
铁匠的巨锤忽然嘭嘭地砸地,老人气道:“这等粗糙的手艺,白费帝屋之才!”
君华讷讷不敢言:“是,您说得是。”
“是什么是!”饮铁夫人骂道,“你也去!老身见不得这样糟蹋宝贝的事!”她直把那巨大的铁锤当拐杖敲,震得这本就老旧的阁楼一阵摇晃。
君华赶紧加入了祁访枫的行动,两个人埋头在偌大的阁楼里接受宝物们挑剔的审视。
一番苦寻后,两人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饮铁夫人面前。
老人叼了烟枪,烟枪里是没有烟叶的。她许多年不曾下山,自然没有那许多享受用的东西,她只是习惯了这个动作,聊以慰藉。
饮铁夫人耷拉着肩膀,锤子摆在一旁,眉头皱着,连脸上的皱纹都写着匪夷所思的心情。
“补天石、建木枝、返魂树芯、红莲业火、冥河水……凡土?”饮铁夫人拨弄着祁访枫摆在她面前的物件,面色不善,“这是个什么搭配?”
她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忽然大骂一声:“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一人一妖都不敢出声。饮铁夫人又看向君华的包袱,中规中矩的修补材料,不足为奇。刚刚舒心一点,眼神不由自主滑向一旁,她的血压又上来了。
“这些东西如何能凑在一起!倒反天罡!好端端地难为我这个老婆子,没心肝的玩意!”老铁匠抄起铁锤,将那一包袱的物件甩上后背,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她又停下来,挥着大铁锤骂道:“你们两个蹲着干什么!没长腿吗!指望你们这些人真是鼻孔喝水,抱着孩子推磨的玩意!”
两人大气不敢出,跟在饮铁夫人身后爬上山巅。
饮铁夫人背着双手,云端渐渐浮现出一片阴影,上方飞来一叶木舟,顺着流淌的云雾滑下。
她不耐道:“都上来。”
祁访枫好奇地看向老人家。老铁匠淡淡的,随口道:“这是严遵仙槎。”语毕,木舟飞向更高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都暗下来,远处有星辰在闪烁。
“饮铁夫人,您能给我讲讲镜岳门吗?”祁访枫睁圆了眼睛,试图模仿幼时向长辈撒娇的场景。
饮铁夫人看了她一眼,平淡地开口:“……九千年前,老祖箧生尘在长易山发现上古遗迹,依遗迹创立镜岳门,以两身鉴作阵考验众生,广收门徒,共抗邪祟。三十二年前,邪祟大增,为祸人间,镜岳门道徒尽数下山除魔卫道,无人生还。”
她说:“我奉命为守门人,有幸不死。”
……
船外是如丝绸般流淌的星河。如梦似幻的红雾翻滚,似乎在诉说着远古时代的密语。木舟起起伏伏,仿佛在一片真正的海洋中行驶。
远处的星云忽然扩张开来,闪着细碎浮光的青蓝色雾团像被打翻了瓶子的水,翻滚的青色云雾在漆黑的世界中冲刷着银河,直把木舟翻了一个仰起。
两人双手抓着木舟的船沿以防自己掉下去,一小片青色的云雾飘到君华手边,激起一阵电光,她连忙收手。那电光却分解了青雾似的,雾气消失不见,木舟上却生长出一段树枝。
木舟的速度慢下来,停在一座山山顶。
那是一座被雪装点的火山,火山口围了一圈的白霜。令人惊奇的是,其中沸腾的竟是雪。漫天洋洋洒洒的大雪落入火山中,不断翻滚沸腾,散着白烟。
“你想锻什么?”饮铁夫人问。
祁访开口道:“剑。”
饮铁夫人点头站定,将一块五彩石抛向半空中,双指作诀,唤出一缕金光。
火山口的雪中腾盛出一道耀眼灼目的火焰,聚成朵张扬的莲花,托举着辉光流转的补天石,四周徐徐飘散的火焰像是飘掠过的烟云。
“你这是个啥?”君华小声问。
祁访枫也小声答:“好像是什么红莲业火,我不懂啊。”
君华顿时满怀敬畏地看着半空中的莲花。
饮铁夫人又扔出两截木料,她没管身后人如何嘀咕,令火莲衔住返魂树与建木枝。那枝叶马上在火莲体内生长蜿蜒,红绿交映好不鲜艳。
树枝从莲花中垂下,落到雪地上时瞬时生根,刹那间长成两棵一高一矮两棵树,一棵高耸入云,一棵铜鼓呼啸声不断。
火焰在它周身舞动游弋,带来熠熠亮光。以建木为薪焚烧的火焰包裹了补天石,小小的五彩石骤然膨胀融化,成为一滩流淌的玉水。
饮铁夫人虚虚握住铁锤,幻化扩大了数倍的巨锤奋力锤锻那一汪玉水。玉水温润的颜色变得火红,火莲吞下玉水,将原本逐渐坚硬的玉料变得柔软。
那锤锻的声音宛若钟磬敲响,恬静悠然之意溢于言表。下一刻又如电闪雷鸣,暴虐狂气,让人心神皆惧。
返魂树的枝丫在风中剥落了叶片,绿叶犹如飞舞的精灵,在震撼人心的罡风中稳稳地围绕着玉水旋转。刹那间,所有树叶包裹着玉水,层层堆叠,覆盖成一个翠绿的圆团。
热风鼓荡着,下一秒,又一丛火焰窜出雪地。那抹幽蓝火焰如同张开大手的妖魔,带来惊人的阴冷森然,抓住了被包裹的玉水。
返魂树被鬼火灼烧,死亡的气息激荡冲刷着逐渐成形的剑身,返魂树立刻争夺起剑的支配权,它逸散出充沛到可怕的生机力量。二者攀咬厮杀,树叶全然不惧火焰的焚烧,鬼火也对树叶穷追猛打。
流淌着华光的剑身在两股气息的冲刷下渐渐破裂。铸剑人不断修补着剑身,可截然相反的力量一次次争夺主导权,堪堪成形的剑胚便一次次破碎。
祁访枫察觉到这点,顿觉不甘。
很快,她又看开了,还有空同圣通王自嘲:【“兴许我没那个天命吧。”】
没有神兵也不要紧,她只是希望能有更多助力。
祁访枫正要开口劝,火光扑在脸上,人类鬼使神差地往前一步。脚下碎石磕她一个踉跄,原本结结实实系在身边的旧剑忽然滑脱,被剧烈的罡风卷入其中。
祁访枫一惊,下意识要伸手抓它。
可凡铁铸造的旧剑瞬间被两股火焰烧得熔化,铁水浇入剑身。
“退后!”铁匠的声音在风中几近破碎,她及时喝住祁访枫的动作,“神兵人铸,亦为天助……”
那个瞬间,剑身的裂痕被修复,神树生长缠绕着,晃晃靠近剑胚,火莲和鬼火融为一体。
木生火,火炼金。
火焰与树木都消失了,饮铁夫人喘着粗气,念咒唤来一捧平平无奇的泥土。与先前的天材地宝不同,这只是一捧没有任何神异的寻常土壤。
它将剑胚包裹起来,沉入雪地。
火山慢慢沸腾,白雾蒸腾,雪色消弭,露出一片摇晃翻滚着的灼热岩浆。灼人的热气席卷而来,硫磺的气息围绕在周围。整个火山鼎晃动起来,熔炼融合,孕育生机。包裹着泥沙的剑胚窜出火山口,岩浆又化成雪,而在岩浆中走一遭的泥沙依旧保持着湿润的水汽。
下一秒,天地昏暗,日月失色,幽冥的大门缓缓开启。
鬼魂凄厉地哀号和尖叫响彻耳畔,祁访枫仿佛看见铁索勾魂入地狱,石桥边丝丝蕊蕊的红花幽幽盛开。那模糊翻涌的泉水中挤挤挨挨的全是恶鬼,个个面目狰狞,青面獠牙。
门中涌出一条“河”,它自冥府的大门倾泻出,冲去泥沙,发出嗤嗤的声音,水汽蒸腾。冲去泥沙的同时,“河水”也渐渐融入剑身。
水汽蒸腾,一抹黑影从中飞出。
饮铁夫人稳稳接住锻造完成的剑。
剑身流丽,在日光下隐隐变幻色彩,仿佛摇晃的流沙瓶。剑脊处一线金光,剑尖则微微泛红。剑柄处花纹复杂,呈现古铜与深青交融的颜色。
祁访枫沉默地看着这分外华丽的长剑,没敢吱声。因为将它递过来的老人一脸骄傲满足饮铁夫人又看向君华:“将你的剑给我。”
“它本就是神兵,只不过将它从祭祀之杖重锻为剑的工匠技艺不精,这才不能发挥它的全力。”
君华挠挠头:“我用着挺顺手的。”
饮铁夫人骂道:“糟蹋!”
蛇妖就不说话了,老实乖巧地看着铁匠替她敲敲打打。
“拿走拿走!别来碍老人家的眼!”她将重锻后的黑剑扔回去,没好气地骂骂咧咧,“一天天净折腾人,一把年纪了也享不得清福!”
“报酬留着,你们可以走了。”饮铁夫人毫不留情地赶客。
这位雷厉风行到极致的老人不允许任何质疑,疾风骤雨似的把人赶下山,自己转身走向了花草深处。
饮铁夫人将匣子放好,认认真真地清理屋舍。砖瓦凋零,几只小虫正兀自攀爬,圆润而敏捷的白虫爬过那片红瓦,灵巧飞起,落在伸入空洞的叶片上。
残破的建筑似乎与自然达成了和解,这样一片姹紫嫣红与断壁残垣和谐无比。
若有外人闯入这片天地,以想象力填补那些被风雨植被蚕食的坑洞,便能发现它原先是一座仓库。它此刻的光景无法被人联想曾经的盛况,但老人依旧郑重地对待它仅存的墙面与土地,把匣子仔细放好。
她将铁锤保养一番,小心放在自己边上。
老人是有名字的,但没什么人记得。那些来找她打造兵器的小年轻也时常记不住,却给她起了一个人人都记得的外号。
那些活泼闹腾的后辈管她叫“饮铁夫人”。
她很喜欢这个称呼,一来二去,连她自己也认可了这个名字。
这个称呼落到她头上,一喊喊了好些年。她顶着这个称呼,一直到师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师门破败。那些从她这里带走神兵,踌躇满志去改变世界的后辈也死伤无数,杳无音信。
世界上只剩她还记得这个称呼了。
春去秋来,草木生得很深。
她就在这深深的山林之中,静静地守着最后一间镜岳门的屋舍。
在这寂静的守候里,她偶尔也会想起一些鸟儿。
不是春日里衔着树枝搭巢的燕,也不是水边漫步的鹤。
那些鸟儿生着极其夺目威风的羽翼,如琨玉秋霜,从高天而来,恭敬真诚地请求镜岳门替她们打造刀枪剑戟。她们带了极贵重的礼物做交换,镜岳门答应了这些非同寻常的妖。
镜岳门善锻器,饮铁夫人尤擅铸刀剑,而羽族常用的武器就是□□、陌刀,她因此就结识不少羽族,也在闲暇时有过几句嬉笑。
这些谈吐非凡的鸟儿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她们的死太安静了,似乎不把生命当回事。说不准是哪一天,来交接兵器的面孔就变得崭新,一问之下,那张同样年轻乐观的脸才露出一点落寞。
牺牲了。新人这样说。
没多久,来交接的羽族忽然又换了新面孔。
她们总在牺牲。
镜岳门不曾与崇凌城深交,不去参与妖族的纷争,人类这短暂的寿命也不允许她们参与。自家一亩三分地还有邪祟肆虐,她们没那么多人命去填另一个大陆的火坑。
她们只是沉默地提供武器,提供更好的武器。
可为什么,死亡不曾停止呢?是刀剑还不够锋利,是弓箭还不够结实,是盾甲还不够坚硬,是填进去的生命还不够吗?
她在这迷思中度过了无数日月,门前老树落下白花的第三十年,守门人意识到,万物总是一新换旧。
而她竟然许久不曾见到故人的身影了。
她们都在哪了?
镜岳门六千七百七十五节入山阶也不是故人尸骨铸成的呀,为何她的梦里竟是一座尸山,泡在漫无边际的血中?
从这样的噩梦中醒来,饮铁夫人也只能回到镜岳门的藏宝阁,让那些静谧而闪着细光的宝物听她再讲古一次。
铁匠恍惚睡去,似乎又做起了梦。
那梦中有一片深而密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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