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体竟是我自己[水仙]

　　日上枝头，风过林梢。

　　湖面倒映着细碎天光，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坠入涟漪。

　　树影忽然晃了晃，枝叶间隙里闪过几道利落身影。

　　几个人远远地看见湖边的少年，眼睛一亮，唇角刚扬起。
　　却听见树下传来冷淡的嗓音：
　　“行进暴露踪迹，扣分。”

　　那声音像凛冽的寒风，刮得几人笑意冻僵在脸上。
　　“……”
　　相互对视间，都瞧见了彼此的懊恼。

　　再动作时，他们连衣料摩擦声都收敛了，只余靴底极轻地碾过草叶的窸窣。

　　规规矩矩地走近，他们在言简辞身前站成一列，像霜打的茄子，恹恹地垂着头。

　　言简辞半步转身，简单命令道：“下去。”

　　几人迷惑：“下哪？”

　　言简辞言简意赅：“湖里。”

　　队员们：？
　　他们这才注意到，队长早已脱了略显沉重的武装军服，只着轻便的内衫，手里掂着防水的武器，站在湖泊岸边。

　　为什么要下水？进入罗萨密尔的大门难不成就是这片湖？

　　在众人愈发迷惑的眼神里，言简辞没有过多解释。
　　他只是转身，毫无预兆地向前一步，没入了幽暗的湖水中。

　　队员们：！

　　他们愕然，却无人敢再出声耽搁，只得卸装上阵，咬牙紧随其后，纷纷跃入湖中。

　　“嘶——！”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住了少年——长夏，像无数细针扎入骨髓，激得他频频哆嗦。
　　他强忍着不适，在水下勉强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摇曳的水草和水中悬浮的杂质。

　　憋着气，他下意识扭头去寻找同伴的方位。

　　这一看，心脏骤然紧缩。

　　刚才随他一同跳下来的队友们，竟然全都不见了！

　　周遭只有一片幽暗死寂的湖水，将他重重包围。恐慌像冰冷的水蛇缠上脖颈，他四肢发僵，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挣扎呛水。

　　就在他即将被恐慌吞没的瞬间，一只冰冷彻骨的手猛地从他身后伸过来，精准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那力道极大，毫不留情地将他向上狠狠一拽！

　　“唔！”

　　剧烈的失衡感和水压变化让他一阵窒息，耳边是沉闷的水流轰鸣。

　　下一秒，“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狠狠拍在他的脸上，带来微麻的疼。

　　周身骤然一轻，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一直待在下面做什么？”冷淡的声音响在头顶，带着惯有的嘲讽，“等着喂鱼么。”

　　长夏猛地睁开眼，胡乱抹开糊在脸上的湖水，视线清晰起来的刹那，正对上青年垂落的眼眸。

　　对方浑身湿透，站在齐腰的水中，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颊边，发尾飘在水面上如海草般晃动，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那只将他拎出水面的手还没松开，指尖冻得通红。

　　恰有一滴水滴自指尖垂落，砸在了长夏的后脖颈上，沿着脊椎线滚了下去，冷得他打了寒颤。

　　“阿嚏！”

　　身后的手很快撤走了。

　　“那么久不上来，还以为你真要溺水了呢！”队友之一——毛竹重重拍了拍他的后背，那厚实手掌传来的温度，总算压下了长夏胸腔里那颗吓得乱跳的心。

　　长夏环视四周，发现队友们都湿漉漉地站在一旁，虽然狼狈，但一个不少。
　　他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塌了下来。

　　紧接着，他抬头望向四周，疑惑漫上心头。
　　目之所及，并非熟悉的湖畔森林，而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

　　头顶，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幕，原本是月亮的地方，取而代之是一片浮动的光波，形似月亮的轮廓映在波动的水面上形成的细碎浮光。
　　他们好像站在湖底，透过涟漪湖面眺望天上的月亮。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阴腥的古怪气味，岸边是狰狞岔出树枝的枯树。幽冷的、沉绿色的微光，淡淡晕染着远处地平线上巨大而奇异的轮廓。

　　“这里是……”

　　“罗萨密尔。”言简辞回答了他的疑问。
　　他拧着湿透的袖口，目光却投向远处黑暗中那些沉默的巨影，补充道：“时愈文明陨落之后，传说中的消失的王都遗迹。”

　　毛竹惊诧：“队长你怎么发现的？”

　　言简辞平静：“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找。”

　　毛竹顿了顿，轻咳两声提醒：“简队，我们好像只是来这颗星球例行巡逻的。”

　　言简辞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闻声随意地点了一下头：“那走吧。”

　　毛竹一时没听懂：“走哪？”

　　言简辞将湿透的长发搭在肩上，发尾汇集的水流沿着衣服褶皱向下流淌。
　　“不是只来这里例行巡逻吗？那回去吧。”

　　毛竹就是嘴欠一句，都发现这地方了，来都来了，谁不想进来看看？
　　他滑跪的速度非常快，超过了全人类文明99％的速度：“我错了我就是嘴欠，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长夏在一旁目睹这一场景，嘴角抽了抽。

　　真是，好眼熟的一幕呢。

　　每次巡查新的文明，简队总能发现这个文明隐藏的东西，消失的遗迹、珍宝、圣器乃至智慧种族，简直像是开了寻宝外挂一样。

　　至于简队一味地找隐藏物的原因……
　　笑死，他们都没跟敢简队聊过公事以外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一番对话看似只是插科打挥，却发挥了不少作用。

　　每次来到新的地方，大家都会心里有点发慌。
　　而毛竹和简队来这么一出，切切实实地打散了大家心里的那点怯意。

　　干站在湖里也不是个事儿。

　　几人迅速确认了彼此的状态，除了冻得有些发抖，倒也没有大碍。
　　他们淌着水，朝着最近的湖岸挪去。

　　甫一脱离湖水踏上岸，一阵裹挟着夜晚湿气的冷风便毫无遮挡地呼啸扑来，瞬间穿透了紧贴皮肤的湿衣。

　　寒意刺骨，却也将布料上的水分带走不少。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用力搓了搓胳膊，试图摩擦出一丝暖意。

　　言简辞一个眼神示意，众人立刻握紧了随身武器，调整呼吸，保持着警戒的队形，向眼前这片阴森的森林深处走去。

　　森林古木参天，枝叶遮天蔽日，将本就稀薄的天光滤得更加晦暗。

　　行进过程中，长夏时不时看向他们的队长。他注意到队长的视线一直锁在远方的建筑黑影上，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

　　“简队，有什么问题吗？”长夏压低声音问道。

　　言简辞闻言，抬头揉了揉眉心，像是要缓解长时间凝视带来的酸涩。
　　他放下手，垂下眼，声音也低了下来，正好是他们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距离不对。”

　　“什么距离不对？”其他几人被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

　　言简辞伸出修长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从脚下到地平线那巨大黑影的方位：“刚才我们在湖边时，那建筑的视觉大小和现在相比，差异过于明显。我们实际行进的时间不长，但观测上的‘距离’似乎被缩短了。”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在视野中仿佛越来越近的庞大黑影，目光锁在黑影周围缭绕的云雾上。

　　“这里的空间规则，可能和我们认知的不太一样。也有可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语出惊人，“是那些建筑物在靠近我们。”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脊背都窜起一阵寒意。寒风瑟瑟，吹动地上草叶唆唆。

　　长夏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言简辞轻轻扫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奇怪，稍纵即逝，让长夏几乎以为是幻觉。
　　很快，言简辞开口，将长夏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忘记了这点不对劲。

　　“当然是接下东道主的盛情邀约了。”

　　接下来的路程中，无需队长再多言，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份诡异的“靠近”。

　　不到半个小时，远在天边的黑影已化为高耸入云、立于众人头顶之上的巨物，极具压迫感。
　　他们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勉强窥见它的顶端。

　　那是一座难以言说的庞大建筑，依稀能看出类似古老尖顶教堂的轮廓。高耸的塔楼倾斜着刺入幽暗的天幕，其下的庞大主楼墙壁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从缝隙间抽出两株颜色暗淡的珊瑚。
　　黑洞洞的藤壶残骸密密麻麻地拥挤着附着在墙体表面墙皮垮掉的地方，一个个洞口淌出腐臭的黄脓，让人难以鼓起勇气再去望第二眼。

　　与其说是城堡教堂，这个建筑群整体更像是半艘倾斜的巨大海帆船。

　　言简辞后退几步，望着这座宏伟但破败的城群，实在难以想象这里曾是时愈文明最奢华漂亮的王都——罗萨密尔。

　　巍峨的大门紧闭着，能通过栏杆式的大门瞧出里面凄凉的街道。大门最下方早已糊满了一层厚厚的暗红近黑、早已干涸板结的血痂。
　　浓郁的血腥与腐朽气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遥遥传来。

　　“咕咚。”

　　不知是谁，重重咽了口唾沫。寂静中，这声音清晰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食指始终搭在扳机上。

　　正当几人停在血痂斑驳的巍峨大门前，屏息凝神，思索着该如何进入城内时，异变突生。

　　那扇看起来已经年久失修、死死嵌入墙内的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在他们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嘎吱嘎吱地升起来了！

　　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后，穿着一件宽大破旧的兜帽斗篷，布料墨黑，几乎与黑压压的背景融为一体。
　　兜帽前沿深深垂下，完全遮蔽了面容，半点肌肤未曾露出。

　　这道身影整体形似人类，但谁也不知道兜帽之下是什么样子的。

　　它似乎早已在此等候。

　　那身影缓缓抬起半边斗篷的长袖，看不见手臂和手，只有空落落的衣袖平伸，指向城内。
　　像是在邀请他们的进入。

　　言简辞率先踏步进入，其余人紧随其后。

　　城群内无数小型建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由大门处为最低点，向四周逐阶抬高，遍布视野，颇为壮观。
　　只要站在大门处的空地，就能遍览内里所有的房屋。

　　整座城群像是建立在巨大的幽灵船内，进入船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却没有彻底变黑。
　　言简辞抬头，看到数百丈高的船顶上，漂浮着光团，照亮了偌大的船内空间。借助S级向导顶尖的目力，言简辞才瞧出这无数光团，实际上是一个又一个空中游弋的水母。
　　无数水母幽幽地发着光，组成了漫天星辰。

　　随着最后一人踏入，射后传来沉重的嘎吱声。

　　那扇巨大的门扉缓缓降下，严丝合缝地闭合。
　　而这个引导他们进入的斗篷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人惊慌尖叫，更无人试图去撼动那显然非人力能开启的巨门。
　　能从上百亿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代表人类方的维和队队员，他们早已习惯了将“未知”和“异常”当做日常风景。
　　探索一处危机不明的遗迹，虽需警惕，却远不足以让他们失态。

　　只有……

　　言简辞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长夏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他自然地转回目光，朝众人毙了一个简洁明了的手势——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靴底轻而缓地踩在略有湿滑的卵石路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周遭环境仿若寻常的街道，沿途皆似有人居住，家门口的路直通主大道，不少门户门口颇有生活格调地摆了两盆珊瑚，还有自己的庭院，隔着半截墙，又能眺望到另一户人家的庭院。
　　家家户户大门半敞，门缝里半点光也无，像是夜深人静，城里的人都陷入了沉睡。

　　主大道并非直直一条路，而是像海草般交缠纵横，沿途连了无数通往其他地方的小道。
　　队员们脚步微顿，目光扫向数个岔口，一时难以抉择。

　　却见队长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右侧一条略显狭窄、坡度向上的曲折小路走去。

　　“队长，这边是……”毛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疑问。

　　言简辞脚步未停，只略抬了抬手，指向斜上方。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层层叠叠、结构怪异的建筑之间，瞧见其中一户极其细微地透出了一丝昏黄色的暗淡光晕。

　　那光晕太微弱了，在庞大黑暗、始终有幽冥绿雾的船体内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非队长指明方向并刻意提醒，在周围无处不在的幽绿背景光干扰下，极难被主动察觉。

　　队员们心中瞬间明了——有光源，就意味着有活着的智慧种族在里面。
　　同时，一股讶异的钦佩在悄然升起。

　　在如此复杂昏暗的环境里，队长不仅能迅速理清道路关节，还能捕捉道那样细微的光线差异。
　　这份观察力与空间判断力，实在惊人。

　　毛竹忍不住眯起眼再次确认了一下那光点的位置，不知道第多少次，对队长这份远超常人的敏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无人再质疑，队伍紧随言简辞，朝着那点光晕进发。

　　那微弱的光晕随着他们的靠近逐渐清晰，最终固定在一座建筑的窗口上。

　　它和其他房屋同排立着，比周围低矮的屋舍高出两层，形状相对规整，有着倾斜的屋顶和几排排列整齐的、被污垢覆盖的窗户。第一层的窗口便是那暖黄光晕的来源。

　　行至近前，那窗口从外部望去依然朦胧，内部情形一概不明。
　　几人停在半开的门扉前，言简辞用枪口抵住门板，缓缓推开。

　　“叮铃——”

　　一声清脆却突兀的铃响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来自门框上方一只锈迹斑斑的黄铜铃铛。突兀的声响让几人心里一惊，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

　　门向内滑开，视野豁然。

　　门内正对的是一个不高不低的木质柜台，一个同样身着宽大破旧的兜帽斗篷的身影，静默的伫立在柜台之后，兜帽低垂，不见面目。

　　室内光线比外面好些，源自柜台上一盏造型古拙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发出了不属于这点火星的强光，以至于透出了磨砂似的窗户。

　　几人对视一眼，毛竹反应积极，上前一步，停在柜台前。

　　那兜帽人影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仿佛一尊披着布的雕像。
　　沉寂数秒后，只见那斗篷靠近柜台的一侧布料忽然动了动，向上拱起一个弧度，缓缓“伸”了过来，悬停在半空，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摊开了掌心。

　　众人一怔，有些莫名其妙。

　　言简辞略一沉吟，从腰间的包里取出时愈文明的通用货币——进入其他文明时，携带其流通的货币以备不时之需，是每个维和队成员的常识。

　　他侧过毛竹，伸过来的手心隔着几枚时愈文明的货币，手悬在上方，腕骨轻轻半旋，硬币在空中碰撞着发出脆响，闪着光落入人影的“手”中。

　　布料倏然合拢，卷走硬币，缩回柜台后，速度快出了残影，仿若唯恐有人半途抢走。

　　目睹这一切的队员们：……
　　果然，爱财是每个文明都不变的本性。

　　片刻，那斗篷再次动作，窸窸窣窣地又伸出“手”，布料展开，露出中间躺着的几枚花纹繁复、边缘锯齿不一的贝壳。
　　每枚贝壳表面，都刻下了一串时愈文明的数字符号。

　　“‘203’，‘205’，‘206’……”

　　再糊涂的队员，此刻也猛地反应了过来——
　　这个房屋的构造，这个交换方式，这标着号码的贝壳……

　　这里是一座旅馆。
　　面前的人影是旅馆的柜员。
　　手中的贝壳是房间钥匙。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混合着寒意，悄然爬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在这片死寂、失落的文明遗迹里，竟然还有条不紊着运行着这样的社会体系……

　　这些黑影到底是什么？

　　毛竹盯着那道静立不动的黑影，心中疑窦丛生，想一把掀开那碍事的兜帽，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然而，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刹那，异变突生。

　　柜台后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如烟散去，倏然淡化、消散，凭空不见。

　　“叮、叮当——”

　　那几枚贝壳钥匙失去了承托，接二连三掉落在柜台上，滚了几圈，啪嗒一声躺在上面不动了。

　　几乎同时，柜台上那盏供着唯一暖黄光源的油灯有了变化。

　　那原本就不大的火焰猛地向下一沉，发出“啪”的一声轻爆。
　　仿若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火苗剧烈地摇曳、缩小，光线骤然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微弱如豆、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芯。周围的物体瞬间笼罩在幽绿色的黑暗中，如有鬼魅在暗处涌动。

　　大厅内的空气似乎也随着光线的衰弱骤然冷了下来。

　　长夏看着这接连发生的异变，面露惊诧，低声道：“这怎么……”

　　言简辞的目光垂落在柜台表面。
　　他伸手，平静地将贝壳拢入手心。

　　“因为它的工作完成了。”
　　他收起贝壳，语气平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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