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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我跟我弟弟经常打架。一个夏天,我跟弟弟在我家里玩。我想着人家给我们的两双紫色绒布的棉鞋,样式很好看,就从衣裳袋子里把那两双棉鞋给找出来,倒在屋当门里,拿着看。谁知道,我弟弟把那棉鞋穿在脚上,还系上了鞋带子。
我跟弟弟说:“现在是夏天,不能穿棉鞋。快脱下来!”
我弟弟不听。
我说:“快脱下来啊!哪有大夏天穿棉鞋的啊?”
我弟弟说:“你管我呢!我就穿!”
我说:“不行!不能穿,快点脱下来,你的脚上淌汗!棉鞋沾了汗,到冬天光长毛!”我说着,就去脱我弟弟的棉鞋。
我弟弟不让我脱,跟我打了起来。我弟弟拿起我家的刀就要砍我。我吓得抬腿往我爷爷家跑去。我弟弟穿着棉鞋拼命地追赶。
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站在天井里,我躲在我爷爷身后。我弟弟拎起我爷爷家的木墩子就往我身上夯。木墩子上有个铁环儿。我爷爷劈手把那个木墩子抢在手里,扔到地上说:“你就拿那个木墩子打恁大姐啊!小大省儿也是的,天天高高尖尖地跟他搁架!”
我听了爷爷的话,有点想停战,可是我弟弟丝毫没有熄火的意思。我弟弟挣扎着,从我爷爷的手里挣脱出来,拎着木墩子朝我身上砸来,我反身躲过他的木墩子,拿起水缸上的水瓢朝他泼去。水瓢里还有碗把儿水,那水泼了我弟弟一脸。我弟弟抄起竖在墙根的木锨朝我追过来,我连忙跑到了爷爷的小屋里,把屋门关上。
我弟弟的木锨从窗户里伸进来,我感到巨大的威胁,慌乱中抓了一把袋子里的麦麸朝我弟弟的头上撒去。那麦麸像是一层黑泥,糊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怕。
我弟弟呼地推开了屋门,我看着他恐怖的脸,逃跑不及,吓地抱头尖叫:“啊!”
我弟弟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忽然笑了。
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不断,我妹妹是中立国,从不参战。
我妹妹那时候刚开始会说话,她说话还不是很清楚,经常跟我们说:“我想吃皮果,我想吃皮萄。”我妹妹是想吃苹果想吃葡萄了。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夏天,我们连西红柿、黄瓜都很少能吃上。哪里还能吃上苹果、葡萄呢。
夏天的大街上,晒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我弟弟跟大龙一起抬起我几岁的小妹妹朝着那些麦秸走去,到了那堆麦秸堆上,他们“嗨哟”一声,一下子把我妹妹摔到了麦秸上。大龙高兴地哈哈大笑。我幼小的妹妹又急又气,“哇”地一声,张着嘴哭起来。我跑过去抱起我妹妹,小小的婴童,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被无形的无尽的悲伤给支撑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 “哇”地一声哭出来下一声儿,我知道这叫哭地差点背过气去。我愤怒地朝着我弟弟跟大龙大喊着:“恁怎么把她给摔下去了!以后谁也不准摔笑笑!”
回到家,我看我妈妈在我家天井里搓麻绳儿,我就跟我妈妈告状说:“妈!鸿雁跟大龙一块儿,把笑笑抬起来,摔到人家的麦瓤上去了。俺小妹‘哇’一声就哭了,哭地差点背过气去。”
我以为我妈妈会骂我弟弟,可是我妈妈笑盈盈地说:“鸿雁啊,下回可不能摔恁小妹哈。你别看她人小,脾气大。要是把她给气死喽,你就没有小妹了。”
我们几个有时候跟着我妈妈吃,有时候去我爷爷家蹭饭。
常常是我先去爷爷家里侦查,看到爷爷家有好吃的了,就返回家通风报信:“鸿雁!笑笑!快!走!到咱爷爷家去!咱爷爷包饺子了!”我弟弟妹妹紧接着就跟着我去爷爷家了。
我爷爷在堂屋里,正准备吃饺子呢,远远地看见我们跨进大门槛儿,就笑着说:“大部队来了!”
我妈妈不会寻思着做好吃的,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去买好吃的。我妈妈就知道干活养活我们。大夏天,她背着粪箕子去人家掰完玉米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我爷爷家那天包了饺子,我也想去给我妈妈送一碗。可是,我不能拿爷爷家的饺子送给她。
我就回到我家,拿了我妈妈蒸地硬硬的、黑黑的红高粱窝窝头,掰开了,里头给夹上一勺荤油,再去地里找她。我穿过北荆堂往北走,一直到了河北沿儿,在人家秫秸地里,找到了我妈妈,我把两个黑黑的窝头给她,自己再回家吃饭。
我妈妈有时候买上一捆子油条带回家,让我们吃,她自己不吃。她有时候也会用化肥袋子背回家一堆桃子,她让我们吃,她自己也不吃。我们也习惯了,她不吃,我们三个自己分着吃。不管是弟弟妹妹分,还是我去分,负责分东西的都是把最少的那一份留给自己。
我们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堂屋门前,倚着西边的门框,缝针线。
“能买不值,不买吃食。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她低着头缝着针线说。
我妈妈不会做吃的,但她很会找吃的。夏天,枯死的棒头棍子上,长了一朵朵的木耳,有的黑黑亮亮,有的白白黄黄。我妈妈就把这些木耳从棒头子上采下来:“这些木耳,可是一盘子好菜。我爱吃木耳,我在东北的时候,可吃了木耳了。”
有一天,我妈妈吃完早饭就泡了一大盆的木耳,准备中午炒给我们吃。我妈妈泡好木耳,就在我家院子里铺了一大张塑料纸,她在上面做针线。我们围着我妈妈坐着。我爷爷推开大门来了。
我们一看是我爷爷,赶紧把我爷爷请到家。
我妈妈说:“爹,恁来了。恁坐吧,爹。”
我爷爷这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地坐了下来,一副要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儿的样子。
“恁嫂子,恁光看到我揍恁娘。恁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我爷爷说。
我们看得出来,我爷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要跟我们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了:“恁娘跟竹来相好。竹来到咱家大门口儿一晃,恁娘就接着出去了。她们都是到家东杨树行子里。我那回真是气急了。我拿起木墩子照着她的下身儿楔的。”
我妈妈说:“俺娘还是这样的人啊,俺不知道这些哦。俺娘能干这种事儿吗?”
我爷爷说:“怎么不能的?她们什么事儿干不上来啊。小二妮儿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这门亲,小二妮儿就污蔑我。说我不是人。我能那样吗?”我爷爷沉着脸说。
“恁嫂子,恁是不知道。小二妮儿不是人。她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亲,她就领着她婆家的人上俺门上来打俺。小二妮儿横横地走在头里。她婆家人把恁娘按在当天井里,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那时候,喜儿弟兄几个还小来,也被她婆家的人按在地上打。”我爷爷说。
“那后来,俺娘他们怎么又跟俺二姐她婆家和好了的?”我妈妈说。
“恁娘这个人,难说难道的。她看到小二妮她婆家占贤,小二妮儿给她一点儿甜头,她的腿弯子就软了。”我爷爷说。
经过我爷爷这一番解说,我们才知道我爷爷家暴我奶奶,恨我二姑,都是有原因的。
快晌午了,我妈妈说:“恁搁这里吃饭吧,爹。”
我爷爷说:“不了,恁嫂子。我家去了。”
我知道我爷爷不会在我家吃饭,我也知道我妈妈即使炒菜,也炒不出来什么好味道来,所以,我也不挽留我爷爷在我家吃饭。
“妈,俺二姑恁毒的!她还带着人上门儿打俺爷爷!”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她家的事儿,谁知道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恁爷爷吧,吃独食。不疼孩子。他炸上一盘子花生米,每回吃饭,就把这盘子花生米儿放到他自己跟儿里,留着他自己吃,旁人就干看着。我刚来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恁爷爷让我吃花生米儿,我看旁人不吃,我也不吃。恁爷爷看我不吃,就笑笑。一家子看着他自己吃。那时候,花生米儿多稀罕了。”
“俺二姑怎么跟俺二姑夫跑了的?”我问我妈妈。
“恁二姑跟恁二姑夫是自谈的,恁爷爷觉得丢门败户,不同意。恁二姑就直接跑去跟恁二姑夫住一块儿了。有一回,生产队里的其他社员都到齐了,准备开工的,就恁二姑、二姑夫还没到。人家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噢。一个嫂子就去喊恁二姑夫去了。那个嫂子想跟恁二姑夫开玩笑的,走到恁二姑夫床前猛地一掀蚊帐,里头睡着恁二姑、二姑夫,两个人光滑的腚。顿时,三个人的脸上都跟大红布样。” 我妈妈说。
“恁大姑也是跟恁大姑父跑的。恁爷爷一开始给恁大姑定了萝村的婆家,都买了衣裳过红了。恁大姑后来去会宝岭大坝那里拾柴禾,大坝上有‘出夫子’的工人搁那修大坝,里头就有恁大姑夫。他因为犯了事儿,坐了牢,前妻跟他离了婚,带着一个小丫头改嫁了。他见恁大姑一个大闺女,就跟她拉呱,买东西给她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我问妈妈:“‘过红’是什么意思啊?”
我妈妈说:“‘过红’就是把这门儿亲给定下来了。那时候人穷,定亲就是男方给女方扯几尺布,做几身儿衣裳。”
“那大姑原来的婆家怎么办呢?不是已经过了红了吗?”我问我妈妈。
“恁大姑想退亲,恁爷爷不同意。恁大姑一个大闺女,找谁去给她退亲啊。退亲哪恁么容易啊,人家婆家不拉倒!人家光骂!人家恁大姑厉害。人家自己去退的亲!”我妈妈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神色。
“俺大姑怎么去退的亲啊?”我问。
“恁大姑把婆家过红的衣裳叠好,放到洗衣裳的篮子里,上头用旧衣裳盖好,一个人提着篮子去了她老婆婆家。该到恁大姑时运好,那天,只有她婆家奶奶搁家,旁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恁大姑还跟她婆婆奶奶说了说话儿。她婆婆奶奶问恁大姑,‘恁姐你怎么来了的?’‘俺来河沿洗衣裳,俺想俺奶奶了,俺来看看俺奶奶的。’恁大姑跟她婆婆奶奶说了几句话儿,就赶紧走了。她婆婆奶奶觉得不对劲噢,扒扒那一篮子衣裳一看,是一篮子新衣裳。人家就知道恁大姑是来退亲的了。恁大姑搁前头走,她婆家的人后头就追过来了,边追边骂。恁大姑一个大闺女,边往家跑,边回头跟追她的人对骂。‘恁养汉头将的!恁养汉头将的!’恁大姑边跑边骂,一路跑回家来了。”
大姑的脾气跟我爸爸很像,平时都是寡言少语。谁知道她一个大姑娘家,为了亲事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俺爷爷愣是不同意,怎么办?”我说。
我妈妈说:“恁大姑直接去了恁大姑夫家了。”我妈妈说,“恁大姑到了她婆婆家,恁大姑夫脾气好,恁大姑的老婆婆,为人和善,对恁大姑也好。有一回,恁大姑刷碗的时候,把一摞碗给打了。恁大姑吓地‘哇哇’地哭。她老婆婆就问她,‘恁嫂子,你哭什么的?’恁大姑哭着说,‘俺以前搁娘家,要是打了碗,俺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恁大姑的老婆婆赶紧安慰恁大姑说,‘没事儿,打个碗怕什么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别哭了。’大姑听了她婆婆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不哭了。”
“俺大姑夫长得俊。”我说。
“恁大姑夫长得可不赖,人家以前唱过戏。”我妈妈说。
“怪不得俺大姑要退婚。”我说。
“俺听恁大姑老婆婆说的。恁大姑跟恁大姑夫两头儿睡觉,到了夜里,恁大姑都是爬到恁大姑夫那头儿,去找恁大姑夫。”
“俺二姑夫也好看,也俊。”我说。
“是的,恁二姑夫就是俊!”我妈妈说。
到了中午,我妈妈炒了一大碗的木耳给我们吃。光炒的木耳,没什么油,也没有葱姜蒜。
我说:“妈妈,你怎么炒了恁多木耳的?”
我妈妈说:“人说话要有出息,不能嫌东西多。有一户人家,是个大地主。大婆子长得那个胖啊,坐在大八仙椅上,那个腚大的啊,那个八仙椅子都快装不下了。地主的大婆子会说话,说话有出息。人家一说,恁家恁些地的?大婆子就说,哪里多了?地主的家里良田万顷,过得那个阔啊。后来,地主嫌弃这个大婆子了,又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瘦瘦小小的,跟着地主去看自己家里的地。小媳妇边看边说,俺的个娘啊,怎么恁么些地的?地主一听,心里想,完了,好日子过不长了。小媳妇不会说话。后来,地主家越过越孬,再也没有恁些地了。”
我说:“那要说东西少吗?”
我妈妈说:“也不能说少。有一户人家,打了粮食,那个女的去麦场上看粮食,她不会说话,看着粮食,嘴里说着,就这一肚脐眼子的小麦啊。结果,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收小麦,可是来不及,她就趴在小麦上。满场的小麦都被大雨给冲跑了。到最后,真就剩了她一肚脐眼子的小麦了。”
那时候,荆堂的人已经开始种大棚了。我家本来也打算种大棚的,我爸爸已经买好了红色的胶丝绳子了。可是他一死,我家种大棚的事儿也就随着搁置了。那些团成球的红色的胶丝绳子还放在我家里。人家种大棚,都有新鲜的菜吃,我家没有。
一天下午,我们跟妈妈都在天井里,大门外有人敲门,我一看,是住在南家前姓许的“大二蛙子”叔。他是大虎的二叔,我们平时也叫他二叔。“大二蛙子”叔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常穿件利利索索的浅褐色的小西服,黄里透红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二叔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他跟人家一样出力、干活,推车子,但是衣着很整齐、干净,不像个地道的农民。
二叔没结婚,主要还是因为穷。他的嫂子,大虎的妈妈,还是被媒人给骗来的。据说,大虎爸爸家里很穷,住的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大虎的妈妈,经媒人介绍,来大虎爸爸家里相亲。大虎的爷爷奶奶,借了亲戚朋友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摞在一块儿。
媒人领着大虎的妈妈,在窗户外头,探头儿观看。只见屋里头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媒人在大虎妈妈的耳旁夸赞:“你看看人家!吃不完用不净的粮食!”大虎妈妈就这样被骗到了老许家。
二叔提着一篮子新鲜的青辣椒和茄子。
“嫂子!给恁菜吃!”二叔的脚步停在我家院子的石台子前头。
“您看看!二兄弟!谢谢恁了!”妈妈当然蒙情不尽。二叔没再多说什么,倒下菜,提着篮子就走出去了。
后来,听说二叔用自行车推着一床被子去了人家家里,做了上门女婿。二叔个子很高,人也勤劳、实在,那么好的一个小青年儿,因为家里穷,没有出路,娶不起媳妇。
荆堂的小青年儿,就像西岭上的山花子一样,亭亭地在贫瘠的山岭上生长,可是脚下扎根的地方太过荒凉,没有沃土的滋养,外庄上的姑娘闻不到他灵魂里的芬芳。
晚上,我妈妈端来一盆水,她把脸盆子靠在我家天井里的小苹果树前头,那棵小苹果树有一颗大葱那么高了,开着白白的花儿。妈妈让我跟弟弟先洗澡,我们洗完了,她再给我妹妹洗。我妹妹那时候还小,我妈妈一给她洗脸,她就“哇哇”大哭,哭地小脸蛋儿红红的。
我们站在一边儿看着,跟我妈妈说:“笑笑怎么不爱洗脸的?哭地跟杀猪的似的。”
我妈妈一把一把地给她洗着:“洗澡先洗脸,洗澡不洗脸,吃饭光打碗。不怪恁小妹哭。大人的手皮子粗,小孩儿的脸皮子嫩。我这是搓疼她了。”
等我们全都洗完了,我妈妈自己再洗。她洗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我去看看大门栓好了吗。”我妈妈光着身子就朝大门那里走去。
黑影儿里,她的晒黑的四肢与黑夜同形,根本就看不清,我只看见她没被晒黑的白色的部分,在夜色里移动,像个四四方方的机器人。我妈妈的身躯是有力量的,她是我们唯一的神。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没怎么见过我妈妈哭,也没怎么见她难过。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地带着我们生活。她是一个女人,她更像一个男人,她是那么刚强,她是那么光辉、有力量,她的光辉始终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妈妈正在举着洋油灯,盯着蚊帐,用灯头火儿给我们逮蚊子。那是一顶蓝色的蚊帐,因为我妈妈用灯头火儿逮蚊子,上面有好几个被火燎了的小洞。
“你看,蚊帐角儿里都是蚊子,喝的都是咱的血。我得把它逮了,省得它咬咱。”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蚊子,我也起来帮着逮。
“恁热吧?热了扇扇扇子。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夜热。等到七月就不那么热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逮蚊子,我们继续睡觉。想想真奇怪,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跟妈妈挤在一张床上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挤呢?小时候跟着妈妈,没有风扇,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热呢?
我爷爷家里养鸡,我们没怎么吃过他的鸡蛋。我爷爷每天早上把碗放在磨台上,舀上一勺子荤油,暖壶里倒点儿开水,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来抚养他自己。
“人家跟我说的,你可得把自己抚养好。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你呢!”我爷爷边吃边说。
端午节的时候,栗树行里的小核桃都结了小小、绿绿的果子,看起来像个小苹果,翠绿可爱。只是里头的核桃壳还很薄,壳里的核桃仁还像是娇弱的大脑皮层,包着果冻似的水嘟嘟的果肉。核桃还没有成熟,还不能吃。
我妈妈用核桃叶子煮了一锅鸡蛋,分给我们几个吃。
鸡蛋煮好了,捞出来,放在石台子上的瓷盆子里头,用凉水浸着,等鸡蛋凉透了,她就喊我们三个过去吃鸡蛋。
“吃吧。一人三个!”我妈妈说,“拿核桃叶子煮鸡蛋,小孩儿吃了不长□□瘟。”□□瘟就是腮腺炎。得了□□瘟,腮帮子下头会肿起来。
用核桃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被棕色的墨汁染过了一样,黄黄的,黑黑的,比寻常鸡蛋显得更有味道了。
我们就开始剥鸡蛋吃。
“妈妈,你吃鸡蛋吧?”我问她。
“妈妈吃鸡蛋!”我妹妹说。
“我不吃!恁吃吧!恁是小孩儿!妈哪能跟恁争着吃啊!”
我妹妹不会剥鸡蛋,剥出来的鸡蛋壳子,还带着一层蛋白儿。
“笑笑,你是怎么剥的鸡蛋啊!鸡蛋白子都剥掉了。可惜了吧,妈都舍不得吃!我搁凉水激的,都离骨儿了哎!”
我妈妈走过去帮我妹妹剥着鸡蛋,把那带着一点点鸡蛋白儿的蛋壳放进她的嘴里。
“鸡蛋壳子也有营养!人家有的人,专门用鸡蛋壳子下挂面吃!”我妈妈把那鸡蛋壳子吃了,她嚼地很香。
“恁爷爷平时舍得煮个鸡蛋给恁吃吧?”我妈妈问。
我们摇摇头。
“俺爷爷都是留着给他自己呲鸡蛋茶喝。俺爷爷说的,人家都让他把他自己的身体给抚养好。俺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他。”
“三个小孩儿靠他啊?”我妈妈对我爷爷的话嗤之以鼻,“鸿雁贫血,他都舍不得给鸿雁冲个鸡蛋茶喝喝!鸿雁多叨筷子菜吃,恁爷爷都指着他的头皮骂!我也能给自己每天冲个鸡蛋茶喝喝!我能那样吧?我要是光顾着自己都吃了喝了。恁小孩儿怎么办了?鸿雁要是指望恁爷爷啊,早就给葬送死了!”
但是鸡蛋壳子毕竟没什么营养,我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鸡蛋。我妈妈吃鸡蛋壳子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不久,我妈妈的贫血病又犯了,她常常从萝村的挺和医生那里,提回来两大瓶子跟农药水一样的补血水。那是很大的玻璃瓶,棕色的。补血水很甜,我妈妈蹲在屋当门里倒着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妈妈就用汤匙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我贫血底子又犯了,不能干重活了。”我妈妈说,“我要是倒下来了,恁姊妹仨就没人问了。指望恁爷爷,能管什么乎哎。”
我妈妈又说:“‘能叫云里走,不叫死到手’。我要是得了病快死喽,我就把恁姊妹几个头上插上草棒儿,送给人家养着,谁能把恁姊妹几个养大,恁就认谁当娘。恁爷爷是不同意哦,他是‘能叫死到手,不叫云里走’。他知道什么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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