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外

作者:袅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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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韩恭林听着燕征那一席醉后真言,久久无语,唯默然端坐,一杯接一杯,将酒灌入喉中。

      他心中暗想:若能如眼前之人,酩酊大醉,哪怕仅得片刻,是否便可暂忘这世间种种烦忧?

      然那酒液却似与他作对,无论倾尽多少,入口竟如白水,清寡无味,毫无酒力,终究无法将他引入那遗忘的梦境。

      此时,一人醉语喃喃,一人愁肠独饮。

      同处一室,各怀心事,各自抒怀,各自沉沦。
      燕征口中不断念叨着:

      “裴小主子如何待我恩重如山,近日又下了何等命令……”言语断续,夹杂着酒嗝,语不成章。

      韩恭林听罢这些碎语,终是意兴阑珊,不以为意。直至一壶酒尽,他才缓缓搁盏,举目望向身旁那站立呓语之人,凝视良久。

      就在此时——

      楼下骤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给我抓住他!往死里打!你这无赖,竟敢来爷爷地盘上讨没趣?当真反了天了!”

      只见两名彪形大汉将一青年死死按在饭桌上,尘土飞扬,碗碟碎裂。

      其中一人躬身禀报:“爷,抓到了,如何发落?”

      “还用问?卸他一条胳膊,看他还敢不敢横!”

      那为首者冷笑一声,满脸得意,目光扫向那被制住的少年。

      原在同桌用饭之人早已惊得退避三舍,四散躲开。

      其余食客亦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出声,只作壁上观。

      掌柜的见势不妙,早已缩身角落,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少年被死死压在桌上,头颅艰难侧转,双足赤裸,小腿沾满未洗净的泥垢,显是风尘仆仆。

      他虽身处绝境,却始终沉默,不求饶,不辩解,只以一双清亮却倔强的眼睛,冷冷望着前方。

      “你可知道彭爷我是谁?”

      那自称彭爷者慢条斯理上前,一脚踩上木凳,手臂撑在屈起的膝上,另一手“啪啪”拍打着少年面颊,语气轻蔑,

      “瞧你这副木讷样,是哪座山沟里钻出来的?在这西街市混,也不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我彭爷名号?

      这几日看你卖鱼,倒也容你几分,今日收些保护费,你竟敢拿乔推诿?不收拾你,你还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言罢,竟朝少年脸上“啐”了一口浓痰。

      “日后谁敢在爷的地盘上自讨没趣——”

      彭爷声音陡然拔高,如裂竹般刺破厅堂,

      “便如这厮今日下场!”

      话音未落,他手中一方麻布帕子“啪”地甩出,如鞭击空,重重摔在那少年脸上。

      布帛破风之声清脆刺耳,仿佛一记无形耳光,抽在众人脸上。

      整个一楼大厅霎时死寂,鸦雀无声。

      只一息——

      “谁人不知彭爷威风?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触彭爷的眉头?

      依我看,打得好!”

      一声尖利的附和骤然响起。

      “打得好!”

      “打得妙!”

      三三两两的声音如星火燎原,迅速蔓延。

      转瞬之间,整座酒楼喧声鼎沸,群声应和,仿佛擂鼓助威。

      “打得好!打得好啊!”

      呼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竟似成了某种仪式般的赞歌。

      彭爷望着满堂附和的喧哗,一时得意忘形,“哈哈”大笑三声。

      笑声未落,他眸光陡转,斜睨众人,脸上煞气渐生。
      旋身一喝:“给我卸了他胳膊!”

      “是!”

      大汉应声而动,钢刀高举,寒光凛冽,正欲落下——

      “嗖!”

      一声锐响破空而至,如雷贯耳!

      一支长箭如白虹贯日,疾射而至,不偏不倚正中刀身

      “咣当!”

      一声巨响,那柄厚背大刀竟被硬生生截为两段,断刃飞溅,火星四射!

      满堂宾客霎时噤若寒蝉,方才的喧嚣如被利刃斩断,鸦雀无声。

      众人惊骇四顾,皆不知这箭从何来,竟有如此神力!

      彭爷脸色一沉,心头一凛,目光扫向箭来方向,却见厅前空旷,不见人影。

      他眉头紧锁,强作镇定,朗声喝道:

      “何方高人暗箭伤人?既来之,何不现身一见!”

      声如洪钟,却无回音,唯余箭杆犹在微微震颤。

      那按住少年的大汉已松了手,满脸惊疑,退至彭爷身侧,低声道:

      “彭爷,莫非是敌派刺客?要不……我上前诈他一诈,引他现身?”

      彭爷却猛地抬手,一把拦住他,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

      “莫轻举妄动!你可别给老子惹祸上身!”

      说罢,他用嘴朝地上那支断刀旁的长箭努了努:

      “你且瞧瞧,那是什么箭?寻常箭镞,能断你这百炼钢刀?”

      大汉将信将疑,俯身拾起长箭,双手呈上。

      彭爷接过,指尖轻抚箭杆,目光落在那三棱透甲镞上,寒光凛冽,棱角如刃。

      他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冷气,低语道:

      “果不其然……这是透甲箭!一箭穿三甲,非神弓不能发,非劲弩不能制!此等利器,竟现于市井酒肆……”

      话音未落——

      “彭爷果然好眼力。”

      一道清朗之声自门外传来,不疾不徐,却入人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而入,身披素白长袍,广袖飘然,气宇轩昂,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最是风姿仪态,宛若画中人临世。

      左右两名侍卫随行,皆身形矫健,目不斜视,步伐沉稳,隐隐护主之势。

      然而,这白袍公子入门之后,竟未正眼瞧那彭爷一眼,反是抬眸,径直投向二楼一处幽静厢房。

      可那厢房始终关闭,仿佛此时这处喧嚣于他并不在意。

      终于,他缓缓收回目光。

      眸光一转,扫过大厅四野——只见方才一番喧闹抓拿,早已搅乱了宴席:

      杯盘狼藉,碗碟碎裂,酒浆横流,残羹冷炙洒满青砖。

      一股混杂着油腻与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他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从宽大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轻轻掩住口鼻,动作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与清冷。

      片刻后,方才启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把那人,带到别处问话便是。”

      身旁侍卫躬身领命,转身面向彭爷,语气沉稳:“还不放人?”

      彭爷浑身一震,脸上惊疑未定——前有透甲箭破刀于瞬息。

      后有白袍公子临门,气度凛然,宛若天人。

      如今连他身边一名侍卫,竟也敢以如此口吻发号施令,直如当面拂其颜面。他心中翻江倒海,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权衡利害,只得强压怒火,连连挥手,催促那两名呆立的大汉:

      “快!放人!还愣着做什么?耳朵都聋了不成!”

      “既是将人放了,这里便没你们的事了,退下罢。”

      那白衣男子终于开口,语调不疾不徐。

      他并未点名道姓,目光甚至未在彭爷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对方不过一介闲杂,不值一顾。

      可彭爷何等人物?久混市井,察言观色早已入骨。他立刻明白,这话正是冲他而来。

      当下不敢多言,脸上挤出一丝干笑,躬身一礼,忙不迭地往门外退去,脚步仓促,竟失了方才的威风八面。

      才踏出门槛,那清冷之声再度传来: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楼上已有总督导募兵,你们这些闲杂人等,莫再在市井游荡,祸害街坊邻里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话虽平淡,却如律令下达,不容置喙。彭爷脚步一顿,脊背微僵。

      白衣男子终于侧目,目光落在身旁侍卫身上。

      侍卫会意,立刻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我主有令:彭党一行人,即刻于门外候命!稍后自有专人前来,带你们去登记参军簿,编入义勇营!不得延误!”

      话音落下,厅外静默如死。

      三息过去,空气凝滞,连风都仿佛停驻。那几名大汉面面相觑,手按刀柄,眼中怒火翻涌,似已忍无可忍,正欲开口质问——

      “小的,遵命!”

      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应答,自彭爷口中传出。

      他垂首拱手,语气竟出奇地恭顺,不带半分桀骜。

      话罢,他一挥手,率众快步跨出门槛,身影迅速隐入门外昏黄的天光之中,竟无一人敢再多言。

      厅内,那侍卫望着门外背影,眉头微蹙,满是不解,低声禀道:“主子,这就放过他们?他们可是逃兵!

      前番溃于雁门关,弃甲而逃,按律当斩,怎可轻饶,还许他们参军?”

      白袍男子却神色不动,缓缓道:

      “既然我能让他们回去,便不怕他们再逃。真要是能逃得掉……那也是他们的本事。无碍。”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琐事,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胸有成竹。

      侍卫默然,只得退下。

      此时,厅中唯余那被救下的少年。

      他躬身垂首,立于白袍男子主仆三人之前,发丝凌乱。

      白袍男子低头打量他片刻,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

      “你叫什么?”

      “回大人,”少年声音沙哑,却坚定,

      “俺叫叁子。俺要参军。”

      “哦?”男子眉梢微挑,眸光微闪,

      “你可知,一旦北上,便是九死一生?朔风裂骨,铁蹄踏雪,前路无归。你……不怕死?”

      叁子猛地抬头,眼中似有火光燃起,直视那白袍身影:

      “俺不怕死!俺不会死!俺要活着——接我妹妹回家!”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白袍男子闻言,眸中忽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仿佛被那“回家”二字轻轻触动。

      他凝视少年片刻,忽而轻笑出声,眼中寒霜尽化春风,竟浮起一抹难得的笑意:

      “呵……有这志向,甚好。”

      此时,楼上终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我还要喝,再来一杯,不...换上大碗,再来一碗!”

      而他身旁,却是韩令公正吃力地扶着那醉态酣然的燕征。

      二人身影斜倚栏杆,映出一幅极不相称的画面——一方是曾执掌兵符、威震边关的韩令公,另一方却是裴府一名侍卫,此刻却如烂泥般瘫软。

      楼下有人低声哂笑:

      “唐唐韩令公,竟俯身服侍裴府一介侍卫?果然如世人所言,韩令公已非当年之韩令公了。

      这般不拘常理,岂不有失身份?”

      话音未落,一阵喘息声自二楼传来:

      “萧将军既然大驾光临,就别只顾着说风凉话了。快叫你的侍卫过来搭把手,将他送入韩府!”

      白袍男子萧将军负手而立,满是疑惑:

      “送韩府?他可是裴府的侍卫,名籍在裴候帐下,何以送你韩府?

      莫非韩令公如今连别人家的兵也将就收编了?”

      韩令公闻言,一手扶额,一手仍稳稳架着燕征,苦笑着摇头:

      “嘿嘿,我不过见他性情投缘,一时兴起,硬拉他陪我喝了一场。谁知这货原是滴酒不沾的主儿,才几杯下肚,便倒了。

      裴候若知他饮酒,还不得当场训斥?我那府上备有醒酒汤,灌他一碗,立马清醒,省得明日挨罚。”

      “呵!”萧将军好笑道:

      “你还知道他会挨训斥?

      可你不知裴候的规矩——凡其麾下,未得将令而私自饮酒者,不论缘由,五十军棍,雷打不动!

      你今日这一杯酒,怕是要他半条命。”

      韩令公一听,顿时“啊——?”

      一声惊呼,脸色微变,随即却眼珠一转,竟露出几分少见的顽皮神色,凑近低声道:

      “既是如此……那咱们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高抬贵手,莫去裴候面前告状,给我韩某一个面子,如何?”

      萧将军摇头道:“裴府的侍卫,自有规矩约束。

      他酒醒之后,自会回裴府领罚——不需我告状,也不劳你遮掩。”

      韩令公闻言,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似卸下千斤重担,却又小声嘀咕:

      “五十军棍……啧,等他醒了,我得偷偷塞他一包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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