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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知己悲难自抑
赫连泽驾崩后的紫宸殿,并未因帝王的陨落而立刻陷入混乱的喧嚣,反而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
巨大的白色帷幔在穿堂风中无声地飘荡,如同招魂的幡旗。空气里浓烈的药味并未散去,反而混杂了香烛焚烧的烟气,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凉的气息,凝固在每一寸空间。
慕风依旧跪在那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就在龙榻前不远的位置。他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双膝失去了知觉,久到额头触地的那片冰凉仿佛要渗入骨髓。
深青色的常服袍袖垂落在地,沾染着暗沉的血迹——那是赫连泽临终前咳出的,也是他扶住他时沾染的,此刻如同烙印,无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生离死别。
他肩背的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极其细微的颤抖。
那颤抖从紧绷的肩胛蔓延到垂落的指尖,如同秋风中最末梢的一片枯叶。偶尔,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砸落在深色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侧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看不见表情,只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透露出一种承受着巨大痛苦的隐忍。
知己…挚友…君主…
这三个词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
他失去了那个唯一真正理解他抱负、信任他能力、与他摒弃前嫌共谋天下的人。赫连泽的信任是纯粹的,不带任何前朝遗孤的猜忌,这份知遇之恩,重逾千钧。
他们是君臣,更是肝胆相照的知己,是乱世烽烟中互相扶持的砥柱。那些彻夜长谈治国方略的灯火,那些并肩面对朝堂风波的默契,…都随着那最后一口气息的消散,化作了冰冷的灰烬。
殿内的宫女太监早已被内侍总管含泪带下去安排后事,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慕风雕塑般的身影,和角落里那个同样沉默、同样悲伤,却强撑着保持清醒的身影——千渝。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裙,发间没有任何饰物,脸色苍白,眼圈红肿,显然也刚刚哭过。
但她没有像慕风那样沉浸在无边的悲恸中无法自拔。她安静地收拾着散落在地的药箱,将用过的银针一根根仔细擦拭、归位,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她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那个颤抖的背影。
看着慕风那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背影,她的心揪痛着。她理解他的痛。赫连泽对慕风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不仅仅是君主,更是乱世中难得的知己,是照亮他政治理想的明灯。这份失去,足以摧毁一个意志薄弱的人。
更让她揪心的是慕风的身体。他本就因雪漠余毒根基受损,连日来的殚精竭虑、鞍马劳顿、加上此刻这灭顶的悲痛…
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之烛,正在被这巨大的悲伤一点点吹熄。她不能倒下,她必须守着他。用她作为医者的本能,也作为…
他身边唯一还能支撑的人。她的悲伤为赫连泽,更为眼前这个几乎要被悲痛压垮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更深的墨蓝。
千渝轻轻放下最后擦拭干净的银针,端起一盏早已温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安神汤药,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缓缓走到慕风身边。
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搀扶他。只是在他身侧,同样屈膝跪坐下来,保持着和他相似的姿势,只是身体微微倾向他,形成一个无声的、支撑的姿态。
她将药盏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面上,温热的瓷壁在冰冷的金砖上格外醒目。
“慕风,”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颗石子,“药…快凉了。”
慕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从深沉的噩梦中被唤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被金砖压出的红痕清晰可见,甚至微微渗血。
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灰白,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深不见底,空洞得可怕,里面翻涌着尚未褪尽的巨大悲恸,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千渝脸上,焦距涣散,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
“他…走了。”慕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仅仅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确认事实后的更深沉的痛楚。
“渝儿…他…真的走了…” 他重复着,像是在问千渝,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试图支撑起身体,但连日的身心俱疲加上巨大的打击,让他手臂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小心!”千渝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倾身过去,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慕风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她并不强壮的肩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和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颤抖。
慕风没有抗拒她的支撑,反而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身体微微蜷缩,额头无力地抵在了千渝单薄的肩窝处。
千渝伸出双臂,环抱住他颤抖的肩膀和冰冷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她的动作生涩却无比坚定,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声重复着,声音温柔而带着哽咽,“他走了…但你还在这里…慕风,你还在…”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最直接的体温和拥抱,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肩头的湿润滚烫,仿佛灼烧着她的皮肤,直抵心底。她从未见过慕风如此脆弱的样子,那个在雪漠中坚韧不屈、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在她怀中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但更明白此刻自己必须坚强。她不能让他被这悲伤彻底击垮。
赫连泽托付给他的江山太重,他不能倒下。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渐渐从剧烈变得微弱,但那深沉的悲痛却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两人身上。
她暗暗发誓,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用她的医术,用她的生命,去守护他,支撑他走下去。
慕风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喘息。抵在千渝肩头的额头滚烫,身体却依旧冰冷。巨大的悲伤似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来,先起来。”千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地上太凉了,你的身体受不住。”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试图帮他站起。
慕风的身体僵硬而沉重,如同灌了铅。他几乎是被千渝半扶半抱着,才踉跄着站直身体。
长时间的跪地让他双腿麻木刺痛,眼前阵阵发黑。他下意识地抓住千渝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
千渝忍着痛,没有抽手,反而更稳地支撑着他。她引导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慕风残存的心力。
终于将他安置在圈椅中,千渝立刻蹲下身,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安神汤药。药汁是深褐色的,散发着混合了酸枣仁、柏子仁和少量参须的苦涩气味。
“喝一点,好吗?”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她的眼神带着恳求和不容拒绝的坚持。
慕风的目光依旧空洞,他机械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千渝将药汁喂进去。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药汁咽下。
千渝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着。烛光下,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坚毅和温柔。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慕风的脸,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千渝看着慕风如同失去灵魂般的模样,千渝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悲伤过度,更是身体和精神双重崩溃的征兆。
雪漠的余毒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如同蛰伏的毒蛇,正在蠢蠢欲动。她必须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哪怕一点点。
喂完药,她拿出干净的帕子,轻柔地擦拭他嘴角的药渍和额头的冷汗。
“慕风,”她蹲在他面前,仰起头,让自己的视线与他空洞的眼睛平齐,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看着我…赫连陛下…将北国和承元托付给了你…你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托付…” 慕风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聚焦在千渝近在咫尺的脸上。
那张清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疲惫,还有…一种让他感到一丝暖意的、磐石般的坚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痛苦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
千渝立刻起身,熟练地拍抚他的后背,待咳嗽稍缓,迅速取出银针,在他手腕、内关等穴位上轻捻刺入,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针尖刺入的微痛似乎让他混乱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疲惫地闭上眼,身体无力地靠在圈椅中,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却微微松开了些许。
千渝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继续行针,同时轻声吩咐殿外守候的内侍准备温水和干净的衣物。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慕风的身体需要漫长的调养,他破碎的心神更需要时间,以及她无微不至的、无声的陪伴去慢慢弥合。千渝的目光落在慕风苍白而沉静的睡颜上,眼神温柔而坚定。她会守着他,如同守着一盏在狂风中随时可能熄灭,却必须长明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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