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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愿愿死了,她挨过了一月的光景,死了。
还是沈骰玉搬着轮椅,将林昭然搬上马公馆的二楼。马伯甲抽起大烟,马太太的白头发遮都遮不住了。
沈骰玉替林昭然打开房门,一月前生机勃勃的女孩变成了床上散发死气的骷髅。沈骰玉看到的一瞬,禁不住皱起眉毛。
马愿愿的双手全都缠着白纱布,那是她无数次生生咬腕的成果。
沈骰玉不敢相信,那个黑发黑眼的女孩,此时此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双唇全是嫣红的血。若不是她的胸膛在轻轻起伏,沈骰玉会以为她是个死不瞑目的尸体。
“我知道你不想我来,原谅我,我想陪伴你。”林昭然在进屋之前就用漂亮的黄色绸布帕子绑住了眼睛,他只能嗅到屋中温柔的香水味,跟马愿愿身上常有的甜香不一样,是一股很成熟的,甚至有些寂静的香味。
“嗯。”因为马愿愿的“努力”,她的嗓子毁了,她将喝药的瓷碗砸碎,划伤了咽喉。于是,现在只能努力的给予轻轻的回应。
沈骰玉站的很远,他站在玻璃窗前,尽量给林昭然和马愿愿空间。他只是去找林惊鸿商量给杜先生和九爷的拜年货的,正好马伯甲去请林昭然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
医生说马愿愿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女儿不说,但他也知道她是只想见林昭然的,所以虽然他一把年纪来请年轻人很是掉价,还是来了。
林惊鸿想让沈骰玉去送林昭然一趟,他本来不想来,马伯甲在一边一个劲儿的求,他也只好同意了。
“不是你,从来就不是因为你。救国会里有叛徒,我们发现了问题,找到了叛徒,但他们已经离开上海了。”林昭然的手放在床上,他没有主动去牵马愿愿的手。
“不过,你我都知道的,他们不会被原谅,他们的灵魂永坠阿鼻地狱受火焚之苦来赎罪。”
林昭然说完,马愿愿也没有激动,父亲在前几天已经告诉了她这些,可没有用了,她逃不过,那就选择离开吧。
“嗯。”马愿愿鼻子轻轻耸动,发出一声鼻音。
“可不可以,活下来……”林昭然的泪打湿了手帕,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感受失去的痛苦碾碎了他心。
马愿愿碰碰林昭然的手,她的手指在他的的手背上几乎在刻字。
你,活。
“为什么,别,愿愿,我还没做马先生,你别……”马愿愿的手心搭在林昭然的手背上,她将指尖挤入他的指缝,微微的痒意从手间传到心底。
马愿愿看向沈骰玉,沈骰玉正好也正看着她,血从马愿愿的鼻子和口中滑落,浸湿白色的枕头、床单和被子,清亮的泪从她依然清明的眼中溢出来,在她深凹的眼眶和鼻梁骨之间,积蓄起一汪泪海。
“医生!医生!”沈骰玉将林昭然推出去,白大褂们与他们擦肩而过,无数听不懂的对话在屋中进行,不知过了多久,医生为年轻的马愿愿盖上了白布。
沈骰玉没有询问林昭然的意见,他搬着轮椅飞快带着他走了。他们都坐到了车子上,马太太尖利的哭声仍然穿破了墙壁冲进车子。
沈骰玉将林昭然送回了林公馆就转身离开了,也不想着找林惊鸿商量事儿了,林惊鸿带着林莺歌又走了,现在林公馆只有佣人们在按部就班的工作。
林昭然移动轮椅坐在餐桌旁,那里放了一本《圣经》,数本佛经,甚至还有道家的书籍。他从来没有信仰,他只信能改变人民苦难的主义,但,他从未问过马愿愿有没有信仰。和马愿愿在一起时,他总是更专注自己的眼前事。
林昭然觉得无论哪一个是对的,哪一个是真的,他都学习学习,是不是以后还可以遇到他爱的人,是不是可以如愿以偿听她叫一声——马先生。
“少爷。”王妈给林昭然送来了茶,他家少爷才十八岁,她看到他头上竟然长了一根白发。
“咳咳,”林昭然轻咳两声,用手挡住了红了的眼眶,“王妈,你帮我找一块黑纱吧。”
王妈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叹了口气去给林昭然找黑纱。
林昭然擦擦脸,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些宗教书籍里,他一定可以与她再相见。
在和平的、美好的、没有欺骗的时候,玉兰花会再开的。
沈骰玉离开林公馆直接前往了云含声的家,她的徒弟们一看是他都眼观鼻,鼻观心的放他进去了。
“云老板。”
云含声刚吊完嗓,她什么习惯都好,就是不喜欢大早上吊嗓子,从来都是睡到自然醒再开始练基本功。
沈骰玉进来时,云含声正喝着一杯茶,她指了个地方,权当做跟他打了招呼。
“云老板,你真好。”沈骰玉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才不管云含声指了什么地方给他坐,直接不管不顾的坐到云含声旁边。什么地方,都不如云老板身边好。
“啧,你别一大早就这么粘牙!”云含声也没赶他,从柜子拿了个铁罐子,里面是苏打饼干,她就着茶吃起来。
“你喜欢吃,我下次来给你带。”沈骰玉不住眼珠的看着云含声,给云含声有点看毛了。
“你有事儿说事儿!”云含声抬起手肘戳了一下沈骰玉的肚子,自己摸出一块饼干。
“我感觉你选的营生真好!你唱的开心,我们听的也开心!”沈骰玉捏着茶杯,杯里是孟小冬给她的茶,原来她都不给自己喝的。
“嗬,你夸我骂我呢?”云含声的茶喝没了,沈骰玉极有眼色的给他续上了。
“当然是夸你啊!多亏你不是什么爱国学生、进步人士的,太……”沈骰玉低着头,叹口气,他脑海里全都是马愿愿临终的样子,“你不知道,我今天看着一个□□女学生,死了,又是咬舌头,又是咬腕子的,好好一个女孩,弄的不人不鬼的。林惊鸿那个小舅子也是,非得不听话,打断了腿被关在林惊鸿家里。你说,图啥呢!好好读书呗,这跟,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沈骰玉说完一抬头,发现云含声早就不吃了,眼神奇怪的看着他。
“不是,我是带林昭然,就是林惊鸿小舅子去见他姘……女友。”
“你是觉得那些学生很傻,自找的是吗?”云含声盯着沈骰玉的眼睛,表情淡漠。
“不是吗?”沈骰玉咽咽口水,不知道云含声是怎么了。
“我师姐白玉春,本来是在奉天唱戏的。东北沦陷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过年那天,我师姐拒绝给日本人唱戏,他们在她身上扎了一刀又一刀,然后他们将所有人困在屋里,放火烧了院子,整个戏班子都没了,只有她一个小徒弟因为身量小,藏在狗洞里躲过一劫。那小徒弟跟着我师姐去过北平,他自己一个人逃出东北就去北平投靠我师父。”云含声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连眨两下眼睛,忍回泪水。
“我第一次,看到我师父哭了。那老头脾气又臭又硬,下手又黑又狠。他觉得我师姐是好苗子,就往死了调教。我师姐也争气,比老头子唱得还好。临了临了,人死了。”云含声猛吸一口气,屋里烧着炭,她一点不觉得冷,只是心冷,她想师姐也顺带有点想老头子。
“我刚‘梳头1’,老头子就不行了,我师姐那小徒弟得了肺痨,先死了,老头子也没跑了。”
云含声拿下挽着头发的玉簪子,很素,看起来一点都不名贵。
“我这簪子就是她唯一的遗物,我很少戴出去,只一个人的时候戴。你说她是不是也挺傻的?”云含声说完,握着簪子直刺沈骰玉的咽喉。沈骰玉下意识格挡,脚都踹出去了,又收住。他直直看着云含声,可预料的疼痛没有降临。
云含声收回簪子,她的头发散落下来,玉簪被她压在桌子上。
“我没指望你是项羽,我也知道自己不是虞姬。”云含声冷笑一声,一个推手让沈骰玉顿时松开了手中的茶杯,“啪嚓”,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你是钱谦益,因为我真唱不了这柳如是。”云含声站起身,看都不再看沈骰玉。
“我听不懂。”沈骰玉也站起身,他想去拉云含声,但云含声轻巧的躲开了。
“你不用懂,滚吧。”云含声坐回床上,见沈骰玉还不走,也不再催,当沈骰玉是空气。
沈骰玉没法,只好向外走去,“过年我再来看你。”
云含声依然没回应,沈骰玉轻轻关上了门,垂头丧气离开了云宅。他又想着去找林惊鸿聊聊,发现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这么些天,林惊鸿和林莺歌就像兔子一样。明明都马上过年了,他们还是一天到晚不在林公馆。
林莺歌和林惊鸿正忙着出席接二连三的慈善会和艺术展,在过年前他们得确保爱国组织的资金充足。而这一切都源于林莺歌在□□结束后,一直在暗暗观察林惊鸿和王五。
“水先生,您之前就是让王五去给学生们送钱?”林莺歌在后门抓到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的王五,拽着人回了林惊鸿的书房。
“你别看王五,他什么都没说,我猜到的。”林莺歌挡在沈五面前,盯着林惊鸿。
王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根蜡,给林莺歌比了个大拇指,小姐太勇敢了。
“你先出去吧。”王五得了命令,放下信封就跑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你怕的话……”
“我们不能……”
两人一齐开口,又都是一愣。
“我怕什么,船都沉了,我还怕,你先别说,听我说。”林莺歌里面穿着睡衣,外面套了一个貂皮大氅,是她的嫁妆。因为最近一个月出了这么多的事,别说去做衣裳,就是门林莺歌都不出了。
“不能总想着现伪装啊,你突然去诊所看病给钱很是可疑啊,我们就不能想一个一劳永逸还安全的法子吗?”林莺歌脱了大氅,盖在自己和林惊鸿的腿上。
“我也想过成立一个组织去运转,但不安全,这次□□你也知道,还不如单向联系。”林惊鸿在几年前就开始资助进步学生了,但他的身份本就敏感,稍有行差步错就是万劫不复。
“成立组织目标太大,不如成立基金会,你带我去见姚玉兰姚太太吧。”林莺歌说完,林惊鸿一头雾水,他看着林莺歌,一脸不明。
“你?除了你,你就一个爱国人士都不认识?”林莺歌震惊于林惊鸿入帮这么久,看起来也资助学生很久了,竟然完全不知道杜月笙授意太太成立基金会秘密帮助爱国人士的事。
林莺歌哭笑不得,第二天林惊鸿带着林莺歌去拜访了姚玉兰,二人一见如故,在屋里谈了一个时辰。
出来时,姚玉兰拉着林莺歌的手,邀请她去两日后在她的法租界别墅开办的茶会。
两日后,林莺歌前去赴约,在茶会上结识了数位满腔爱国心的进步太太们。她们邀请林莺歌参加第二日的慈善艺术展,展上所有的拍卖所得都会秘密流向东北,作为抗日资金。
林惊鸿一直以为自己是黑暗中的独行者,和林莺歌去了慈善艺术展才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前方荆棘密布,地上铺满尖刺陷阱,但还好他们身边有人。
林惊鸿在艺术展上以五条大黄鱼的高价拍下了一副《夜间银杏》的木板画,席上他还看到了杜心九,杜心九向他点点头,也出重金拍下了一副《怒浪》。
“除夕夜,带着她一起去林公馆喝茶。”艺术展结束后,林惊鸿来向杜心九辞行,杜心九看看林莺歌,抽了一口雪茄。
“放心,不给你们喝铁观音,我备盒碧螺春。”杜心九说完带着人走了,林惊鸿抱拳向杜心九告别。
一月后,林莺歌联合杜心九和数位开明士绅们的太太成立了“明华救济基金”,由银行家太太萧合年担任基金会会长,杜心九为名誉会长,她们其余人各担任理事。
基金明面上为难民和贫苦学生提供日常生活资金,实际上要分出一大部分为地下学联提供资金援助。
“水先生捐献五条大黄鱼!”上海滩的另一位歌后冯筱雨在话筒面前柔声道着,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响起剧烈的掌声。
林莺歌站在台后,记着每一位上层人士的捐款项。她的笔尖在光芒下熠熠生辉,每一笔都是国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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