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灵记

　　他定了好半天，在施灵双期盼的眼神中冷漠地说：“不准。”

　　这应当是他少见的没有答应施灵双，因为她的眼中透露出几分惊讶与疑惑。

　　“我不允许。阿双要先绣我的，绣完之后为你自己绣一只与送给我的一模一样的荷包。”他开了口，后面的话便十分顺畅地往下说。

　　施灵双愣住：“那我手头上这个……”

　　“随便阿双如何处理，只是我要你不能佩戴与施清元一样的香囊，你的香囊应当是与我的一致。”季怀瑾的语气不容任何商榷的余地，听得施灵双疑惑极了。

　　她望着季怀瑾的面容道：“我晓得了。”

　　说完之后有些委屈，小声嘀咕着：“早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今日也不必花费时间绣手头上这个了……”

　　季怀瑾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听着她小声说完后轻轻垂头，平时着看着她的双眼，慢悠悠地说：“阿双，我实在不想让其他人说，端王世子没有得到将来世子妃的青睐，竟连个荷包也不肯为他绣。”

　　只这一句话，就让施灵双成功闭上了嘴。她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眸，回看着他。

　　桌上的烛光摇曳着，影子时而映入季怀瑾的眼中，照得他的双眼里明明暗暗。

　　定定看了片刻，施灵双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我，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给你绣的。”她的声音更小了，“不会让其他人这样看你。”

　　京中似乎是有这个说法的，不过是不是真的如季怀瑾所说的那样，不佩戴荷包的男子会被众人嘲笑，施灵双就不得而知了。

　　但她心里清楚，再怎么样季怀瑾也是世子，旁人的那些玩笑不会波及到他。

　　只是望着那双含情墨眼，鬼使神差的，她就顺着这个理由答应了。

　　施灵双的手还捂着季怀瑾的眼，她的手心里有些轻微的痒意，是他的睫毛在颤动。

　　她捂了许久，直到季怀瑾说：“阿双，你准备捂到何时？”，才忙把手放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阿双答应了我什么，可千万要记住了。”季怀瑾望着她，眼中带着笑意地再次向施灵双确认着。

　　这几日的晚上，几乎每晚季怀瑾都会来找她。

　　有时候他会带上一些京中流行的零嘴，有时候只是过来坐一坐看看她。

　　而在白日的时候，施灵双这里积压了两只荷包要绣，也有事情做。

　　除却女红，她现在翻看医书翻得更勤了。先前为姐姐制药针灸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另外，也是为了大半月后师傅来京不在他面前松懈医术。

　　今日她正坐在矮塌上绣着荷包，就听见门被人打开了。

　　是施清元，她的身上正佩戴着自己送去的那只青色荷包。

　　荷包随着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施清元唤道：“阿双，你来看看这个。”

　　原是有些事情。

　　施灵双起身走过去，接过她递过来的那封信。

　　信件已经被拆开，施灵双从中把那封信抽出来，展开来看。

　　她没有先看信件内容，第一眼先是落在了落款处。

　　是施瑜方。

　　施灵双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日赐婚时，云娘说兰氏与施瑜方想要见她们一面。

　　她定了定心，一字一句地认真往下看。

　　信的内容写得不多，语气十分委婉恳切。

　　就这封信而言，看得出来兰氏与施瑜方十分悔恨，姿态放得极低。

　　施灵双看完后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想了一会，才看向施清元。

　　“我想问问你，作何感想？”施清元见到她看过来的眼神，将心中藏了几日的问题问出来，“要去见见他们吗？”

　　沉默良久，施灵双才点点头：“去见一面吧。

　　……

　　兰氏与施瑜方现在租住在京郊的一处宅子里，圣旨颁布下来后，大房的所有财产都被充公了，只剩兰氏的一些珠宝与饰品。

　　听闻他们把东西都当了换钱，然后租下了这处宅子。

　　宅子不算大，容纳两个人刚刚好，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

　　施清元与施灵双走进来的时候，兰氏恰巧在打扫。

　　租下宅子过后，剩余的一些银钱要留着过日子，他们过起了和寻常百姓一样的生活，没有侍女小厮的伺候。

　　“哎呀，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兰氏看着她们，有些讶然，很是流利地说出来这句话。

　　她带着两人走进屋室，当着她们的面仔仔细细擦了擦凳子，接着为她们斟茶。

　　“瑜方出去写字画了，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她把两盏茶杯推了过去。

　　施灵双看着兰氏，除了衣衫上，她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

　　还是那样的温和，说话轻声细语。

　　她看着两姐妹，眼中带着明显的歉意：“等瑜方回来之后，我们会好好赔不是，现在先委屈你们在这里坐一会了。”

　　本来也是她们来早了，施清元应下后，兰氏便出去了。

　　她似乎也很忙碌，打扫完之后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绣着什么。

　　偶尔触及姐妹俩的视线，会开口说个两句，不过很快便又住口不言了。

　　施灵双看见在她们坐着的这间屋子的西北角，也放着一筐绣品，应当是要拿去卖的。

　　小时候在春申镇，云娘有时候就会做些绣品，不过那时施家给的银子足够，云娘只是因为无事做所以绣些东西拿去卖。

　　施灵双听闻兰氏的母家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伸手相助，反而将关系撇得更远了。

　　她和施清元对视一眼，将口中多余的话咽下，默默地喝着茶。

　　没到半个时辰，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施瑜方便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没有想到她们已经在这里了，还在和兰氏说：“今日见到了之前在书院的同学，他见到我说他那边有个活……”

　　施瑜方话还没说完，施灵双两人已然坐在屋室的凳子上，愣了一愣。

　　他脸上的笑意没有褪去：“来了？”

　　兰氏与施瑜方很快收拾妥当，坐在了两人对面。这张桌子不大，四个人坐还略微有些挤。

　　“两位小姐多担待些，早知如此便相约于酒楼见面。”兰氏局促道。

　　施清元姿态端得很足，闻言只是淡淡地点头，也不回话。

　　施瑜方面上坦然：“我父亲的事，我晓得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弥补了。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无动于衷。”

　　施灵双没有想到他开口就直接进入正题，她敛目，仔细听着施瑜方的话。

　　施瑜方列出了好几种情况以寻求她们的原谅，她注意到每次他说完一种情况后，兰氏会在一旁点头。

　　两人的面上都是恳切与坦然，兰氏还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听完施瑜方的话，两人都没有说话，他接着说：“这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两位小姐仔细讨论过后再给我与母亲答复便可，我们会在这里等着。”

　　“大哥。”施灵双突然这样叫了他一声。

　　施瑜方眼含惊讶地看过来，听到她说：“我想与你单独说两句话。”

　　施清元见状起身，问也不问便往外走，兰氏看到施清元的举动，也连忙点头：“你们谈。”

　　等两人都出去过后，施瑜方把屋室的门关起来，问道：“灵双想与我讲些什么？”

　　他敏锐地察觉到施灵双叫他的那声大哥从侧面反映出了她的态度，所以也随着她的叫法换了种称呼。

　　施灵双心中一叹，没有说话，先纯粹地看了他好久。

　　施瑜方消瘦了不少，但是人的精气神还不错，一双眼睛里是平静的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也随和了不少。

　　他从前也是随和的，只是那种随和更像是无可奈何，而如今的随和是接了地气之后的宁静。

　　面上含笑，不显凄苦，反而一如从前一样温润。

　　“灵双这样看着我作甚？”施瑜方被她盯了许久，稍显不自然。

　　施灵双顺势收回目光，浅浅笑着：“大哥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你说说，我是如何不一样的？”施瑜方不再用尊称，他的语气随意起来，就像很早之前两人在施府中说话一样。

　　施灵双歪头，认真想了想后说：”大哥现在，好像更从容了。”

　　更从容了，更成熟了，身上没有隐藏起来的那股莫可奈何了。

　　施瑜方听到这个评价，明显一顿，随后像开玩笑一般地问她：“灵双，你想不想听一下我眼中的父亲？”

　　他脱口而出后似乎觉得不妥，想要收回，但施灵双很是专注地看着他：“我想。”

　　施瑜方顿了许久后抬眼，他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地面。

　　他开口，讲了他的过去。

　　他出生于十五那日，民间有传闻十五出生的男子将来是要入仕做大官的，施德生很高兴他的出生。

　　自他出生的那日，施德生便为他规划好了未来的一辈子。

　　他要入仕，要做官，要做大官，光宗耀祖。所以施德生压着他念书，在他的儿时不允许他外出游玩，逼迫他在屋子里从早到晚的学习。

　　对于幼年时期的施瑜方来说，那间小小的书房几乎是他每日的所有。

　　有一次实在熬不住了，他趁着看守的下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和二房的两个妹妹一起玩耍，结果被父亲发现了。

　　那次施德生发了很大的火，他的两个妹妹被牵连，他更是被关在书房整整一日一夜。

　　没有吃的，只有一壶凉透了的茶水。书房到了晚上很冷，但是没有被褥，他只能蜷缩在椅子上过了一夜。

　　这样的事情后来也发生了很多次，愈发频繁，没有理由。有时可能仅仅是在书院的小测中没有得到第一名，晚上回府便会面临这样的惩罚。

　　忘了从哪一日开始，施瑜方一向呆愣的脑袋忽然出现了别的心思，他不想再这样被父亲摆布地过一辈子了。

　　于是就有了施清元曾经和她说过的那件事。

　　他闹了绝食。

　　在施清元看来，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而施瑜方告诉她，绝食这件事是他深思熟虑过后才做出的决定。

　　“很幼稚，是不是？”施瑜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表情轻松，“但是除了这个方法，我再没有任何别的方法了。只有这个方法，够快速，够决绝。”

　　绝食过后，施德生并没有完全放弃，还做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施瑜方带过了中间所有的斗争过程，只说：“反抗了大约两三年，父亲渐渐对我放宽了看管，只是我没想到，他对我所有的压迫，甚至对二伯母与整个二房的迫害，全部都是处于嫉妒心。”

　　施灵双看着他，忽而叹了口气。

　　她本来有许多话想对施瑜方说，她想问他现在过得如何，想问他到底知不知晓施德生背地里的这些事，现在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施灵双起身，眼中带着浅浅的惆怅。

　　“慢慢想，想好了托人给我带个消息。”施瑜方真的很敏锐，她从前就隐隐感觉得到。

　　施瑜方发现了她的缄口不语，他也就此打住，收回方才那副轻松随意，变回来今日一开始见面的模样。

　　施灵双推开门，见到施清元站在院子的一角。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虚无缥缈地落在前方。

　　施灵双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吧，姐姐。”

　　施清元这才回过神来，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朝兰氏与施瑜方点头示意，没有再说话，和施灵双一同走出了这间宅子

　　宅院里的树上停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叫了几下飞远了，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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