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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黑暗不再那么绝对了。
像有人用最淡的墨,一层层地,极有耐心地漂洗着夜空,那种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浓黑,逐渐褪成一种深厚的、带着透明感的藏青。窗框的轮廓从混沌中浮现出来,不再是吞噬一切的剪影,而有了明确的边缘。房间里的物件——书桌、椅子的靠背、门把手——也从完全的虚无中,慢慢显现出模糊的、如同水底沉物般的影子。
宋予执在这片将明未明的微光里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是真正睡醒后的清醒。身体残留着深度睡眠后的松弛与微妙的倦怠,像浸在温水里泡久了,骨头缝都透着软。胃部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平稳的空寂。头脑异常清晰,昨夜的疼痛、混乱、何闻野的闯入、那些无声的思绪拉锯,都像退潮后的沙滩,痕迹还在,但汹涌的浪头已经平息,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真空的平静。
他平躺着,没有立刻动弹,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那片随着天色渐明而缓慢变幻的、灰白的光影。感官重新与外界连接。暖气片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嘶嘶”声,那是水流循环的声音。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养的公鸡,试探性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啼叫,很快又沉寂下去。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徘徊。
然后,他听到了隔壁房间的声音。
不是昨晚那种刻意的、被寂静放大的细微响动,而是更自然的、属于清晨的声响。先是床垫弹簧被压动的、沉闷的吱呀声,接着是拖鞋轻轻摩擦地板的声音,拖沓,带着刚醒来的慵懒。然后,脚步声走向房门,门被拉开——没有昨晚那种小心翼翼,只是正常的、带着点睡意朦胧的力道。脚步声经过走廊,走向洗手间。
何闻野起床了。
宋予执几乎是下意识地屏息凝神,耳朵捕捉着那些声响。他能想象出何闻野此刻的样子:头发睡得有些乱,或许还翘起一两撮,眼睛可能还没完全睁开,带着懵懂的水汽,趿拉着拖鞋,迷迷糊糊地去洗漱。
这个寻常的、属于任何一个家庭清晨的画面,此刻却让宋予执的心脏微微一动。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不是抗拒,不是警觉,而是一种……类似于“共处同一时空节奏”的微妙共鸣。他知道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人,正在开启与他同步的、新的一天。
洗手间传来隐约的水流声,持续了一会儿,停了。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是往回走,但似乎停在了他房间门口。
宋予执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半分。他要干什么?又来敲门?
脚步声只是停顿了短暂的一两秒,并没有敲门声响起。然后,那脚步声继续,回到了隔壁房间,门被轻轻关上。
宋予执缓缓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肩膀松懈下来,心底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失落。随即,这丝失落又被更鲜明的情绪覆盖——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清。
他不再躺着,坐起身。被窝里的暖意随着动作流失,清晨微凉的空气贴上皮肤,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套上,羊毛粗糙温暖的触感包裹住身体。下床,踩上拖鞋,走到窗边。
他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外面,天空是鱼肚白混杂着鸽灰色的过渡地带,云层很厚,看不到太阳的踪迹,只有东方天际有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金红色,预示着今天可能不会是个纯粹的晴天。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笼罩着尚在沉睡的居民楼和光秃秃的树冠,一切都显得静谧而朦胧。
他站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这片缓慢苏醒的世界。胃里空荡荡的,但并不难受。他想起了何雯昨晚炖的汤,似乎还有剩。也想起了昨晚何闻野塞进他手里的药片,和那杯温度恰好的水。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是隔壁房门再次被打开的声音。这次脚步声很轻快,直奔厨房方向而去。接着,厨房那边传来冰箱门被拉开、碗碟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何雯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的询问:“小野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醒了就睡不着了,妈,我来帮您热汤。”何闻野的声音传来,同样压低了,但清晰可闻,语调是惯常的轻快,听不出丝毫熬夜后的疲惫或深夜情绪的残留,仿佛昨夜那个蹲在床边、低声絮语的人只是宋予执的幻觉。
宋予执依然站在窗边,没有回头。他听着厨房里母子俩压低音量的、温馨琐碎的对话,何雯似乎在说什么“汤要热透”,何闻野应着“知道啦”。那些声音穿过客厅,模糊地传到他的房间,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踏实感。
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仔细分辨何闻野语气里的每一个细微起伏。是真正的轻松,还是刻意装出来的?昨晚没睡好的,应该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又开始翻搅。他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身,走向书桌。桌面上,魔方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那个银色药盒。他拿起魔方,指尖习惯性地转动了几下,色块在渐亮的天光下呈现出柔和的色彩。然后,他停下了。
他注意到魔方的状态。
不是他昨晚睡前刻意留下的那个错位的棱块状态。魔方被彻底还原了,每一个色块都完美地归位,六面颜色统一,像一件毫无瑕疵的工业制品。
不是他干的。他昨晚最后一次碰它,是还原后又故意扭错了一块。
那么……
宋予执拿着魔方的手指微微收紧。塑料冰凉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他盯着那完美无缺的色块排列,脑海里迅速勾勒出画面:在他沉睡之后,或许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门没锁),看到了枕边这个带着明显“错误”的魔方,然后……把它彻底还原了。
是何闻野。只能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无意中碰到,顺手还原了?还是……注意到了那个刻意的错位,觉得它“不应该”存在,所以“纠正”了它?
这个小小的发现,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大。那个错位的棱块,是他内心某种隐秘伤痕的物化象征,是他刻意保留的、与完美秩序对抗的一点“混乱”。而现在,它被何闻野抹去了,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追求“正确”和“完整”的方式。
宋予执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被冒犯领地的不悦,有点象征物被擅自更改的恼怒,但更深层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悸动——何闻野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甚至可能(尽管宋予执不愿深想)理解或者试图理解这个细节背后的意味。然后,他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或许在他看来是“帮忙”)去“修正”它。
这种无声的、侵入式的“关怀”,比递药、递围巾更让宋予执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撼动。它直接触及了他内心最私密、最顽固的角落。
他放下魔方,指尖有些发凉。目光落在药盒上,又移开。然后,他注意到了书桌靠墙的角落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很小的、扁平的木质盒子,深棕色,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绝对不是他的东西。
宋予执走过去,拿起来。盒子很轻,表面光滑,带着被人长期摩挲过的温润感。他打开盒盖。
里面衬着柔软的深蓝色绒布,绒布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口琴?不,不是口琴。是一个极其精巧的、手工制作的迷你音乐盒,只有他拇指指甲盖大小。音乐盒是旧银色的,表面有极其精细的、仿佛藤蔓与星星交织的刻痕,已经有些模糊。旁边,还有一根更细的、同样泛着旧银色的发条钥匙。
他拿起那个微小的音乐盒,触手冰凉,边缘圆润。他迟疑了一下,将发条钥匙插入侧面的小孔,轻轻转动了两圈。
极其清越、细微如风铃碎响般的乐音,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来。旋律很简单,只有几个音符循环往复,空灵、干净,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来自童年梦境的熟悉感。乐音在寂静的、晨光微露的房间里回荡,微弱却清晰,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敲打在宋予执的心上。
他僵住了,拿着音乐盒的手指一动不动,只有那清澈的乐音持续不断地流淌出来,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乐音……他听过。在非常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底层。不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也不是任何熟悉的儿歌。是一种更独特的、仿佛只属于某个特定时刻的旋律。
昨晚,何闻野除了递药、倒水、还原魔方……还留下了这个。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礼物?一个……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宋予执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动着那清越的乐音,一起震动他的耳膜和神经。他仔细看着那小小的音乐盒,上面的刻痕虽然模糊,但依稀能看出是星辰与藤蔓的图案。星辰……藤蔓……
一段极其破碎、几乎无法拼接的画面,如同被闪电骤然照亮的残影,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夏夜的阳台,繁星满天。母亲苏薄穿着柔软的棉布裙子,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是闻野吗?),轻轻地哼着歌。她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亮晶晶的小东西……有微弱的、好听的叮咚声……母亲转过头,对他温柔地笑,说了句什么,声音被夜风吹散……
画面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只有那种混合着夏夜微风、繁星、母亲温柔侧影和隐约乐音的朦胧感觉,残留不去。
宋予执猛地扣上了音乐盒的盖子。乐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但那乐音的余韵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和他脑海中那片骤然闪现又迅速湮灭的微光记忆纠缠在一起。
他握着微凉的音乐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晨光又亮了一些,将他握着盒子的手和半边身体镀上了一层淡青色的微光。
何闻野……他到底从哪里找到这个的?他记得多少?这个音乐盒,和母亲有关吗?他留下它,是想告诉他什么?还是仅仅觉得……他会需要一点声音,来驱散疼痛或寂静?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他冰冷的心湖底下翻涌。那个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看似心思简单的何闻野,似乎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也做得更多。以一种更迂回、更触及本质的方式。
厨房里的声响停了。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他房间的方向。
宋予执迅速将音乐盒放回那个小木盒,盖上盖子,把它和魔方一起,推到了书桌更靠里的位置,用几本书半掩住。然后,他走到床边,开始整理被子,动作略显急促,仿佛要掩盖什么。
敲门声响起。很轻,但很清晰。
“哥?你醒了吗?”何闻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恢复了平时的清朗,听不出任何异样,“汤热好了,妈让问问你要不要现在喝一点,暖暖胃。”
宋予执整理被子的手顿了一下。他背对着门,晨光勾勒出他清瘦挺直的背影。
几秒钟的沉默。他能感觉到门外的人在安静地等待。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但还算平稳。
“那我端过来?”何闻野问,语气自然。
“不用。”宋予执立刻拒绝,转身走向门口,“我去餐厅。”
他拉开门。
何闻野就站在门外,穿着居家的棉质T恤和长裤,头发还有些蓬松,脸上带着刚洗漱过的清爽气息,眼睛明亮,看不出熬夜的痕迹。他手里并没有端着汤碗,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宋予执,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两人的目光在门口淡青色的晨光中相遇。
宋予执看着何闻野,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关于昨夜,关于魔方,关于那个音乐盒。但何闻野的表情太自然了,自然得无懈可击,只有眼底深处,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关切,如同水底静燃的微火。
“胃还难受吗?”何闻野问,很直接。
“好了。”宋予执移开目光,简短地回答,侧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动作间,他脖颈和手腕的皮肤在晨光下显得异常白皙。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半步,一起走向餐厅。空气中飘荡着温热的汤的香气。
“那就好。”何闻野在他身后说,语气轻快,“妈说今天天气转凉,让你多穿点。文化节模型调试是不是今天要开始了?”
“嗯。”宋予执应道,在餐桌旁坐下。何雯已经盛好了一小碗汤放在他面前,热气袅袅。
“需要帮忙搬东西的话,”何闻野也坐下,拿起自己的汤勺,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随时叫我。我今天排练安排在下午。”
宋予执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何闻野。
何闻野正低头吹着汤的热气,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嘴角似乎带着一点极淡的、近乎期待的笑意。
那句“再说”,似乎正在被具体化,被推着向前。
晨光透过餐厅的窗户,更加明亮了一些,驱散了最后一点夜的寒意。汤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
宋予执低下头,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落入空荡的胃里,带来切实的暖意。他没有回答何闻野的话,只是沉默地喝着汤。
但何闻野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开始喝汤,偶尔说一句关于班级排练的琐事,或者问问汤的味道如何。气氛竟然有种诡异的平和,甚至……接近寻常家庭的清晨。
宋予执一边喝汤,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何闻野。观察他喝汤时微微鼓起的脸颊,观察他说话时不经意露出的小虎牙尖,观察他眼神里那份坦荡的、毫无阴霾的明亮。
这个人,像一团不由分说闯进他世界的、温暖而固执的光。带来了疼痛的缓解,带来了记忆的碎片,带来了被擅自“修正”的魔方和一段遥远模糊的乐音,也带来了一种他无法定义、却正在缓慢侵蚀他所有防线的情感联结。
他无法推开,似乎……也并非全然想推开。
汤喝完了。碗底只剩一点残渣。
何闻野放下碗,看向宋予执,眼睛弯了弯:“哥,你今天……气色比昨晚好多了。”
宋予执拿着空碗的手指收紧了一瞬。他放下碗,站起身。
“走了。”他说,没有看何闻野,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准备换衣服上学。
何闻野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表情。他伸手进口袋,摸到手机冰凉的边缘。屏幕上,是他昨晚拍下的一张照片——那个旧音乐盒静静躺在绒布上的模样。他找了很久,才在老家的杂物箱最底层找到它。何雯说,捡到他的时候,这个小小的音乐盒就紧紧攥在他脏兮兮的手心里,上了发条,还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音乐盒对宋予执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确定是否属于苏薄。但他觉得,宋予执或许需要它。需要一点来自过去的、真实而美好的声音。
而那个被还原的魔方……他确实注意到了那个刻意的错位。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它拧回了“正确”的位置。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也许“完整”的样子,会让看着它的人,心里舒服一点。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他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他做了。
晨光越来越亮,彻底占领了房间。新的一天,带着文化节的倒计时、未完成的练习、等待调试的模型,以及两人之间这些更加纠缠难解的心绪,正式拉开了序幕。
宋予执回到房间,关上门。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书桌,投向那个被书本半掩住的深棕色小木盒。
他没有去拿,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走到衣柜前,开始换校服。动作平稳,一如往常。
只是在扣衬衫扣子的时候,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昨夜另一只手递来药片时,那短暂擦过的、温热的触感。
窗外,天色大亮。城市的喧嚣,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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