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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共看
华雷吟的内心是煎熬的。
三人于这荒郊野岭的一片间,已然是从申时游荡至了黑天。离外城是越来越远了,以至于听不见半点城内的打更声,只能依稀很遥远地望见金明池的星点光芒,那是在为端阳赛舟争标做准备。
他的一双手藏在素白衣袖间,时不时地揉搓着。
倘若用上一点那从前所熟习的妖术,不说是夺魄宫,哪怕是那大殿中血练落下的一根轻柔的发,他都能循着声去找寻到。
可他还是想将这诡秘的能力再藏一藏……华雷吟苦苦掩藏了二十年的一件秘事、一点心结,若是要将其刺破了、挑明了,不知道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魄力……
要怎样才能同此二人开口呢——一个是自小到大的同门师兄,后分道扬镳、七年不见;一个是亲自救下的恩人之女,后养育成人、有命在身……三人理应是同心而向的,可惜他的处境这样两难,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将这妖怪的前身,将他与绀棠的千丝万缕同吕肆海与夏浔坦白了,这强硬的二人指不定要在此处先取他的命。
他自然可以招架,可念及了厚厚的一份旧情,无论是对其中的哪一个都下不去手的。
又或是一直掩藏着,直到遇上了血练与墨练的最后一刻,再撕破脸皮,结果便依旧落得个里外不是人……好笑。
他足音愈来愈轻,当真是如同一片落魄的白色飞雪,浮空飘在这汴京的晚春里,可一颗心却是沉得不能再沉了。
忽然,走在前头的吕肆海回身道:“我肚子叫了半天,要饿死了,歇会吧。”
他向来是个坦荡的,有事说事,此刻也无半点害臊。
夏浔的额角也落下一滴汗,她用护臂将其蹭去:“这样的地方,哪儿有吃食卖给你?”
闻言吕肆海却是呵呵一笑,自他腰间粗带上挂着的一个布包当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甫一揭开上层起了皱的纸,躺倒的三枚扎实小饼便赫然出现了。虽说不上有多么的金灿灿、香喷喷——甚至有一些寒碜了,可置于这样饥肠辘辘的两人眼前,也是足以勾起他们腹中馋虫的。
吕肆海将手心中的油纸包推向夏浔面前,叫她拿一个去吃,她倒是也毫不客气,两口便吞下噎人的一枚,吕肆海亦狼吞虎咽,吃完后随意喝了一口水顺一顺。
“雷吟,你歇会吧。”
二人坐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上,唯独华雷吟仍是不知疲倦地杵在身旁,吕肆海便去扯一扯他裤脚,要叫他一道坐下歇息片刻,将这干粮吞下果腹了。
可华雷吟考虑得出神,将吕肆海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了,这体贴的师兄还当作是他精疲力竭了,特地站起身来去揽他的肩,要将他的三魂七魄喊回来。
他半个沉沉的身子压在华雷吟肩背上,说:“雷吟,不要这样愁。我们三人找不到他,吕擒龙说不准会先找上我们来……”
一阵夜风刮来,将吕肆海昏沉的一颗头吹得清明了,也将华雷吟的白帷帽吹得翻动起来。
这帘幕掀起的一瞬间内,吕肆海再次见到他那一张容貌姣好的脸,却是不显一丝疲态,更不着一点岁月痕迹,略发灰的一双眼闪着些许寒芒——吕肆海将他看得心虚了,他却也将吕肆海望得生疑了。
那一点眼中光实在太亮,吕肆海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血练与独孤玉娘凝神时的目光,当真叫他有些毛骨悚然了。
华雷吟短暂地心想:不好。
他并非有意要将华雷吟同妖物作比,然而此刻他生性中的谨慎发了作,心头不得不冒出这样一些荒唐的猜想。
眼下莹莹的月华还笼罩在他这洁白的一身上,亮眼。
而他的呼吸却又很轻,站在自己身旁,倒有种不真切的体会。
吕肆海顺着他自己那一份十年一日的细致入微,缓缓伸手去将他遮面的帷帽摘下——雷吟,莫要怪师兄……
然而待那纯白的一片滑入了他手中,轻轻垂下后,吕肆海这才于讶异中见到了他颊边滑过的一滴泪。那盈满眼眶的泪水将华雷吟双瞳浸得灰白,教他想起来目盲的夏川,可是切切实实吓了一跳的。
吕肆海松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忆起从前偷偷收留华雷吟的时日,他的确是轰轰烈烈地大哭过一场的,自己又何必要回环往复地盯着这一点猜疑……
可妖怪呢?妖怪不敢掉泪,因为一掉泪便要魄散魂消、灰飞烟灭。
于是吕肆海的手也松了,在一旁垂着头看他,小声叫一句:“哎呦,这是……?”
“是老毛病了,一受风,便爱掉眼泪。”
华雷吟也没有帕子,只得就地取材,用手背左右地揩一揩,却不减其人出尘气质。他长且平直的睫毛被轻轻地按平于眼皮上,又很快的撑起,一举一动都翩翩然的。
殊不知,华雷吟恰巧也是这博弈的老手,少不了与吕肆海周旋的经验。吕肆海执黑子攻城略地,华雷吟便执白子破他的局。坪上过招如此,唇枪舌剑亦如此。
他合眼,轻揉一揉眼皮,心想,好险,好险。想得出神,差点没有藏住。
——眼疾,不过也是他扯了二十年的谎话之一。
曾经汲取了绀棠真气的他,几乎是哪儿哪儿都与真正的世人没两样了,可唯独这一双泛白的眼,教他又离周围一众乌发黑眼的人离得远了一些。
初遇时,他道那是天生,躲躲藏藏,似乎也好将其瞒下来。
待入了杭州,见到金发碧眼,流亡的花鸿霖时,华雷吟心中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受,这才愿意将其留在身边。
吕肆海多想问个清楚,从廿七到初四,这么多天当中,你华雷吟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可他也是清楚自己这一个师弟的脾性——他不愿开口,饶是再怎样好言歹语地问,那也是吐不出来什么话的。于是扯出个笑来,继续扶住他肩道:“那么更加好要歇息一下了。先停一停吧。”
而安静许久的夏浔却站起了身来,冷不丁道一句:
“我却没见过你吹风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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