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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芒
张狂的话语凝成重压,让宋清徵心头不禁一紧。
她蹙眉望向眼前少女,只见原先的明睐中,已积满没由来的炽烈恨意。
而其他人眼中,此刻有惊讶、有恐惧、有欲言又止、有回避,唯独宋清芜,低着头不动声色。
她即刻明白了少女的身份——整个大乾国,敢这样将生杀予夺之事明晃晃挂在嘴边的,便只有承恩伯府薄家。
而薄家长女薄明鸢,正是太后属意要给太子做正妃的人选。
想通其中关节,宋清徵笑意未减,连目光都不曾退让半分,反而微微偏头,似在仔细品味这句话。
“姐姐此言,真让清徵惶恐。”她语气依旧温和,眼底却倏地冷了下去,“只是清徵愚钝,不知姐姐这句话,是能代表太后娘娘的懿旨,还是能越过宗人府的法度,决断一个奉旨入宫的伴读之生死?”
不等薄明鸢反应,她继续道:
“清徵入宫,是奉陛下恩旨,陪伴福安殿下读书习礼。若有行差踏错,自有宫中嬷嬷与淑妃娘娘训导惩戒。若身犯律条,亦有宗人府依律论处。”
“却不知,”她将话音放亮,直戳进薄明鸢心底,“姐姐是以何身份,行此僭越之事,在此代宫中、代宗人府行生杀之权?若传扬出去,外人该如何看待姐姐的门风家教?又该如何非议这宫闱禁地,竟成了可任由一言决人生死之所?”
她接连三问,一问比一问凌厉,一问比一问尖锐。最后一句,更是将个人恩怨直接拔高到了玷污宫廷清誉的高度。
薄明鸢的脸色霎时白了,她嘴唇颤动着,抬手指过来——
却“你……你……”了半晌,便再也反驳不出一个字。
而那句未消的余音,更像是一记耳光,震得人心发麻。
屋内此刻静极了,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也随之低垂下去。
宋清徵不再看她,转而面向众人,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就好像刚刚那场‘因妒而烧’的气焰从未被点燃过。
她微微屈膝:“今日与诸位初见,本是欢喜,却因清徵之故,扰了各位姐姐妹妹雅兴,实在过意不去。清徵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外,去寻方才为她引路的宫女。
那孤俏的身影没入夜色,沉杳在风中。
闵知晞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清徵姐姐,你等等我。”
而此间,已如死水一般,其余人只敢闪烁出难以掩饰的震惊、后怕,与重新估量。
宋清芜盯着那道合关上的门,原本轻扬的唇角终被咬没在齿缝。
而薄明鸢,兀自站在原地,在众人若有若无的打量下,面色由白转青。
羞愤、难堪、以及压在心头的惧恼,此刻都化作一声郁抑的呜咽,使得她只能捂着脸冲回自己的住处。
……
闵知晞已追了上来,她使眼色让引路的宫女退下。
宫灯摇曳着,深长的甬道中,月色与灯辉交织,在她们脚下拉出两道疏离的影子。
宋清徵借此空隙,迅速平复好心绪,她将沿途经过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的轮廓、月洞门后的景致,一一刻进脑海。
她知道,在这四方宫墙内,熟悉一草一木,有时比熟读诗书更为紧要。
“清徵姐姐——”闵知晞的呼唤打破了沉默,夹带一丝刻意的亲近,“宫里人多眼杂,福安殿下特意交代我,务必陪着姐姐,免得……再横生枝节。”
她的话语听着关切,脚步却并未追紧,反而保持着两步之距,只以目光拉近她们中间的沟壑。
宋清徵心下了然。这“陪着”,与其说是关照她,不如说是看管她。
淑妃与公主既要用人,又恐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难以掌控,派来这位亲表妹,既是与自己做向导,也是与她们做眼线。
想到这里,她淡然回应:“劳烦闵伴侍为我费心。”
称呼已从初见的“妹妹”,换成了疏离的官称。
闵知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又被忧色掩盖:“姐姐何故如此生分?可是怪我方才未能及时劝阻薄姐姐?”
她轻叹一声,将声音压低,“姐姐可知,薄姑娘的父兄在前朝刚立下大功,陛下恩赏极厚,她如今在宫中风头无两,就连公主殿下有时也要让她三分。姐姐方才……实在不该与她正面冲突的。”
这番话,听似推心置腹,宋清徵却品出了别样意味——这是在明确告知她薄家的势底,更是将干系撇得清楚:是她“不该”顶撞,而非她闵知晞“未能”维护。
她驻足,转眸看向闵知晞:“依闵伴侍之意,我应当如何?任由她一句‘活不下去’便跪地求饶,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连带将陛下亲选的伴读身份也一并玷污了,才算懂事?”
闵知晞被问得一噎,脸上赧然,急忙解释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她那样的性子,今日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日后定会想方设法找回场子。她父兄如今圣眷正浓,她又得了陛下允准,能以未来太子妃之仪在宫中行走,我们……我们实在不宜与她硬碰。”
“我们?”宋清徵轻声重复了这两个字,唇角牵起一抹嘲,“闵伴侍放心,清徵自知身份。薄姑娘若想借题发挥,除非她敢公然藐视陛下恩旨与宫中法度。至于其他——”
“我行事自有分寸,定不会牵累旁人。”
她特意在“旁人”二字上咬重,闵知晞听罢此句,脸上顷刻泛起潮红。
“姐姐误会了,我绝不是怕被牵累……”她试图辩白,但在宋清徵泰然置之的目光下,后续的话终是未能说出口。
“我有些乏了。”宋清徵不再与她纠缠,直截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亮着暖光的院落,“伴侍请引路吧。”
闵知晞只得咽了咽嗓子,快走几步到前侧与门侍打了招呼,将她带往她们共同的居所——澄辉堂。
与淑妃所居的熹微阁一样,澄辉堂亦是座二进的院落。
从正门走进去,入目灯火如昼,院内松竹交相掩映,曲廊环着潺潺水流。
踏进廊口,脚下暖池里游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未消融的冰雪点映出别样意趣,让人不觉得自己正走在皇家之所,倒像置身于山野里。
穿过回廊,前殿门匾上提着“沐曙”二字,闵知晞说,这里是她们日后随公主听讲受教之所。
经过两处亭台,便是后殿,灯火不像进门时那样明,亦无暖池流淌,只有幽静的假山环着空地。
闵知晞又指着一座高阁,告诉她此处陈有许多名家书画,只要打点好管事的宫人,她们亦可随时出入此地。
再往前走,便是东西两侧厢房,南面亦有两座倒座房。
这几座厢房便是伴读们今后要住的居所。
宋清徵一一记下,心中更加明晰,这宫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有主的。
而作为伴侍,她的主便是公主。
闵知晞说,她们被安排在后殿西侧厢房。
西厢共有三间屋舍。
中间明堂布置得尤为雅致,一桌四椅与所陈书案俱用红木,矮几高柜则用乌檀,墙上还悬有名家真迹,华贵之下尽显肃穆。
而左右两间屋子,才是她们今后要枕的居处。
宋清徵脚步未停,比起家中的闺阁,这座院落布置得更为考究,从屋外步入屋内,就像是从郊外走进了殿堂。
但她很清楚,无论是宋家,还是‘此间’,都非她的真正归处,仅仅是她前行路上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已。
闵知晞引她入内,两名宫女静立等候。她娴熟地介绍:“这位是白露、这位是白霜,皆是淑妃娘娘拨来服侍的,原是公主身边得用的人。”
随即又不着痕迹地吩咐两人去备热水,俨然已进入“主位”角色。
宋清徵依礼向宫女颔首,又朝淑妃所在的熹微阁方向拜谢恩典,举止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处。
待宫女退下,屋内只剩她们二人时,闵知晞脸上的笑意才淡去几分,提起了探究:“听宫里的老人说,这澄辉堂曾是太子殿下未立储前的书房。左边这间,是殿下昔日小憩之处,右边原是储物之所。姐姐想住哪一间?”
“都可,闵伴侍先选便是。”宋清徵无意在这些事上计较。
闵知晞选了左边那间曾为太子歇处的屋子,而后端起茶盏,似不经意般再提起话头:
“姐姐,方才薄姑娘的态度……你可知她为何如此嚣张?不仅因太后属意,更因她薄家如今简在帝心。你今日与她硬碰,实非明智之举啊。”
话音一落,她拨开茶盖吹了吹冒着的热气,眼角隐隐地打量过来,全然一副试探的模样。
宋清徵听明白她话中的意味,只好将态度摆明:“多谢告知。正因她已是准太子妃,众目睽睽之下,她才更需谨言慎行,爱惜羽毛。否则,一个跋扈善妒、无视宫规的名声传出去,伤的可是薄家满门和东宫的颜面。我赌她不敢把事情闹大,至少在明面上她不敢。”
见她如此冷静透彻,闵知晞怔了一瞬,低头饮起茶来,让人辨不清神色。
宋清徵也不愿再多言,便起身道:“今日实在乏得紧,我便先行沐浴了,闵伴侍也早些安歇吧。”
说完,她转身走向那间由库房改成的卧房,将未尽的探询关在身后。
与明堂一样,这卧房陈设亦规整鲜亮,蜜合色与胭脂水的缎褥、浅绿蔷薇的椅袱、深碧绣蒹葭的靠枕,连同地上香炉里盘旋的烟圈,都与熹微阁一般无二。
这是在告诉她:入此间者须得规行矩步。
她靠在门板上,确认窗棂关严,才允许自己松垮下来。
一丝道不明的后怕混杂上疲惫,终是随着安息香蔓了开来。
她今日虽赢过薄明鸢的机锋,可下一次呢?
这深宫里的明枪暗箭,又何时是个头?
但这丝软弱只存在了一息,她便径直走向耳房,卸下厚重的宫装,将自己沉入浴桶。
她没有脆弱的资格、她要谋一谋这方寸里的“枕戈”,寻一个真正的安处。
薄明鸢是太后手里的明枪,闵知晞是淑妃布就的暗线,东宫,更是那柄已悬于顶、即将斩落的利剑——
今日种种,不过是此间“荣华”的开场。
而她所要做的,便是在这三方势力的夹缝中,寻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支点,撬一撬这方看似让她‘活不下去’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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